第593章 好好地杀死你(4k)

哈特雷斯微微地……几乎察觉不到地屏住了呼吸。

变化极其细小,若非对方是从者,几乎无人能察觉。

“你看出来了?”

“你啊,”伪装者笑出声来,语气里掺着轻慢与得意。

“我们可相处超过两个月了耶。就算我对人心的微妙不太在行,也能隐约看出你这人是怎么个性子。”

她晃晃酒瓶,视线从哈特雷斯脸上掠过,带着某种审视与嘲弄的温度。

“从现代魔术师的标准来看,你根本不合格。虽然善于阴谋和谋略,但你并不喜欢那一套。对你来说,做这些不是本能,而是勉强,是一种不得不为之的责任。你是那种若没人逼你,整天也就发呆看云,连呼吸都显得懒洋洋的废柴。”

她喝下一口酒,含着笑意咂咂嘴,仿佛下了个什么判决。

“啊啊,还有。连吾王的召唤都能无视的人,果然都是这种傻瓜。”

“第一次有人这样说我呢。”哈特雷斯轻轻笑道。

“这说明你身边的人全都没眼光。”伪装者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像是在替某种愚蠢的过去打分数。

她停顿了片刻,忽然凑近半步,仔细打量哈特雷斯的脸。眨眨眼睛,声音变得轻快而刻薄:

“喂,你还会露出这种表情啊?是吃了什么不对的东西?还是灵药灼伤了脑子?”

“哈哈哈。这个嘛……也许吧。”哈特雷斯笑得柔和些许,眼角甚至浮起一道怀旧的纹路。

“不过啊,我只是觉得——你刚才那段话,让我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

他的语气像是低低响起的古老钟声,不动声色,却足以唤起人心深处尘封的风景。

“是因为你的弟子们吧?”伪装者轻声问。

“乔雷克、卡尔格、盖谢尔兹、阿希拉、库罗。”

哈特雷斯缓缓报出这些名字,每一个都像是某种咒文,从记忆深海捞起,裹挟着沉重而遥远的回音。

“爱聊阿尔比恩往事的是库罗。他最喜欢讲那些快被遗忘的破事。听说卡尔格和乔雷克兄弟负责应对幻想种,每当碰上打不过的敌人,他们就用香包和笛声引诱怪物离开,让盖谢尔兹和库罗能尽量采掘埋藏在魔术回路间的矿石。”

“至于打不过对手的判断,就交给绘制迷宫地图、同时负责启动警戒术式的阿希拉。虽然……能绘出这座鬼地方的地图,恐怕比找到圣杯还难。”

“尽管他们几乎全是钟塔事前派进阿尔比恩的间谍吧。”伪装者插话,眉头高高扬起。

对她来说,间谍、阴谋并非陌生概念。

但那种“跨越数十年,跨越两代弟子,只为构陷他人”的做法,早已超出她时代的常识。

那不是阴谋,那是偏执,是疯病,是文明的病灶。

“姑且不论盖谢尔兹,”哈特雷斯轻叹一声,“卡尔格与乔雷克交换身份这件事让我头疼了很久。”

他口中的“交换身份”听来轻描淡写,实际上却是一场精准又残酷的情报戏码。

他们的目标大致明确:窃取秘骸解剖局的情报。

“拜此所赐,盖谢尔兹还能继续暗中活动,但要抓藏在解剖局里的‘卡尔格──乔雷克’那一个,只能强攻。结果,只能杀了他。”

他说得平静,但每个字都重得像铁锤敲在骨头上。

“那次之后,我的介入就彻底暴露了。尽管掩盖尸体的痕迹,却还是被那位冠位魔术师轻易识破。她一下就明白了,那尸体上的‘破坏’正是‘掩饰’的证据。”

伪装者没有出声,只是轻轻抿了一口酒。

哈特雷斯没有再看她,而是缓缓将手中那个银色大手提箱举起。

那东西与“迷宫探索”这个词毫不相称,却又像是从未曾放下的沉重心愿。

伪装者望了它几秒钟,然后开口唤他:

“主人。”

声音中没有敬意,只有平静的确认。

“你是我的主人。既然如此,你也可以在这里罢手。放弃我的愿望。”

她的语气低沉但坚定,如同献祭前的最后一劝。

“我现在还来得及带你离开阿尔比恩。不管你想去哪,去找曾经关照过你的医师也好,去流浪到无人识得你名姓的世界尽头也好——我都可以送你去。虽然魔力快要见底了,但我会陪你……直到圣杯战争终了,直到我无法再现界为止。”

那一刻,她的声音近乎温柔。

哈特雷斯沉默了一瞬。

“……你会想要像那样活着吗?”

他的回应轻得像自言自语,带着一丝无法言明的苦笑。

“别胡言乱语!”

伪装者猛地大喝,酒意都被震出喉咙。

但她自己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激动吓了一跳,声音戛然而止。

她沉默的时间只有短短几秒钟,那却是一段仿佛凝结了数年、甚至可能长达两千年的沉思。

“……也许吧。”

她的低语掠过空气,像微风穿梭在大魔术回路之中,那些形如珊瑚的结晶体泛着微光,静静聆听着这句近似告解的回忆。

“除了年幼的时光,我生前从未在一个地方久留。”她轻声道,像是在自言自语,也像是在将一个封存太久的故事从尘封中轻轻翻出。

“吾王总是带着众人不停迁移。王之母奥林匹亚丝……她为了让我成为戴奥尼修斯的巫女,将我幽禁在神殿深处,不断地举行仪式与试炼。那种生活,说是培育,更像是一场优雅而残酷的囚禁。”

“你那时看过云吗?”

“当然看过。”她露出一个近乎梦呓的微笑。

“我能从窗的缝隙间看见外头的天空。那些浮动的云影是我最向往的东西。可惜时间总是太短。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

她低下头,语气变得像是柔软的丝绸裹着细刺般微涩。

“虽是替身,却是魔术意义上的替身,并非总能陪在王身边。亚里士多德的课我只能听一半,剩下的时间,要么在祭坛上待命,要么在闭室中冥想。欧迈尼斯和克雷图斯那帮对魔术持怀疑态度的忠臣……他们从不正眼看我。”

空气凝固了一瞬。

这时候,如果哈特雷斯的开口稍有不慎,他的命运也许就会如她不久前亲手斩下的那头狮子般,被一击终结,无可挽回。

“所以……你才不能原谅继业者战争里的背叛吗?”

他的声音轻得像针尖落在石板上,几乎听不见,却精准地穿透了她记忆最深层的灰烬。

那不是试探,而是冒险,是将问题当作钥匙,去敲响一扇可能通向死亡的门。

“……很难讲。”

她的回答慢了半拍,像是必须从漫长的废墟中缓缓掘出。

伪装者的声线轻微颤动了一下,不是出于恐惧,而像是某种被封印的情绪在血肉中挣扎着浮现──一种未能终结的战争,仍在灵魂深处燃烧。

那场战争,在伊斯坎达尔死后的第三个夜晚爆发。

他留下一句:“由最强者继承帝国。”

那句话不啻为雷霆落下,摧毁了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

忠臣们陷入疯狂,王母奥林匹亚丝、昔日兄弟、各地将帅……每一个自称“理解王意”的人,都点燃了血与火的烽烟。

继业者战争,不只是争夺疆土,而是试图撕裂一个伟大王名所遗下的影子。

“刚被召唤出来的时候,我是那样想的。”

她继续说道,语气平静,却像是将一把长剑倒插进自己胸膛,剑锋未出血,却已透骨。

“即使是现在──只要回想起那段日子,一股几乎压抑不住的憎恨还是会从体内涌上来。那不是情绪,而是灼烧着神经与思维的烈焰,像灵魂本身在发出尖叫。”

她的指尖一度紧握,连大魔术回路的光也因这动作短暂地黯淡了一瞬。随后,她又松开了拳头,像是掐灭了一朵火焰般低声道:

“……但我想,就算我和兄长那时仍然活着,恐怕也会不可避免地卷入其中。不──说不定,我们会是最早一批自称正统、最执拗要证明自身资格的继业者。”

哈特雷斯静静看着她,像是在注视历史本身曾如何吞噬英雄。他的回答没有安慰,却有着难以言喻的接纳:

“应该会是那样吧。我总觉得──你浑身是血的模样,反而比现在还更像你。”

“……喂,你至少该先否定一下吧?”

她皱起鼻尖,噘起唇角,带着假装的恼怒与难掩的柔软,语气就像赌气的女孩,却无法真正发火。她没否认他的评价,那句话也没有让她反感。恰恰相反──她接受了。

哈特雷斯只耸了耸那副清瘦的肩膀,动作轻描淡写。下一刻,伪装者换了问题丢掷:

“那么,在你发现弟子背叛你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

这次,轮到哈特雷斯沉默了几秒。他的声音像落叶拂过石阶:

“……如果我真的清楚自己的感受的话──我大概不会站在这里了。”

他的语气很轻,却有种从地底深处传来的重。

“若是能将不明白的事放在一边、假装没发生……或许我早就离开了。说到底,那才是‘人类’会做的选择。

隐忍、忘却、让情绪风干──甚至连魔术师也大多是这样生活的。但我……我想我正是因为办不到这些,才会召唤你,也才会踏上通往这里的道路。”

话音落下,四周那巨大的魔术回路微微震颤。

投射在伪装者脸上的光,忽明忽暗,有时苍白,有时暗红,像是在她眼中来回翻涌的记忆与情绪。

“是啊。”她轻声附和,语气低缓却坚定。

“我也是。我无法原谅他们……如果是我,我也会踏出一样的一步。不是为了正义,也不是为了责任,仅仅只是……出于私心,我无法接受这结局。我无法放弃让吾王再度显现的可能。”

她的嘴角缓缓扬起,那是个带着孩童般神情的笑容。

“不管是你,还是我,我们都一样──都是没办法忍耐的人啊。”

“是啊。”

伪装者忽然伸出手指,毫不留情地弹了下魔术师的额头,发出清脆一响。

“你这人啊,总是搞得我心里一团乱。别再露出那种要消失一样的表情了。”

她俯视着捂着额头的哈特雷斯,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像夜里海风拂过甲板,有些轻佻,又带着一丝怜惜。

“不过我可没说讨厌那副表情。若是有机会开宴会畅饮,你再露给我看一次也无妨。”

哈特雷斯一边揉着额角,一边无奈回应:“我的酒量没好到能陪你喝到底啊。”

“谁在意那个?啊,说起来──就连吾王也不行呢。唯独在酒量这方面,他始终赢不了身为戴欧尼修斯巫女的我。”

伪装者得意地咧开嘴角,眼角浮现出些许怀旧的光泽。她仰头咽下一口酒,从那只斑驳金属制的扁酒瓶里。

“不过嘛,现在恐怕不是能一起悠闲喝酒的时候了。”

“不。”

哈特雷斯忽然伸手夺过酒瓶,仰头便饮。他清瘦的喉咙起伏有致,在昏黄的大魔术回路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伪装者默默地望着他,目光里带着某种既欣慰又危险的满意。

短暂沉默之后,她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冠位决议,就快开始了吧?你觉得会议会照着你的预测走吗?”

“谁知道。”哈特雷斯放下酒瓶,语气轻描淡写,却坚定如铁,“但无论结果如何,我要做的事……已经不会改变了。”

“没错。”她点头。

她的目光转向前方,那里是一片仿若海底的回廊。由珊瑚般的结晶体编织而成的通道,如同活物般在远处缓缓变形,通往未知的深处。

迷宫在等待着──

那是片既光辉又扭曲的圣域。它时而如梦幻般绚烂,时而仿若地狱。

数不清的怪物正潜伏其中,等待下一位踏入者的血与骨。

然而,哈特雷斯的声音依旧平稳,没有一丝动摇:

“走吧。我会好好地杀死你。”

“嗯……我的master。”

她眯起眼睛,微笑如月下斑驳的银刃,仿佛已听见死的号角远远响起。

“我当然在等待。为了那一刻──我已经等了整整两千年。”

于是,两人并肩而行,步入那扭曲如梦、庄严如神殿的迷宫之中。

那是一条通往命运的长路,

既像是死刑台上的最后阶梯,

也像是婚礼仪式前通向神祇的红毯。

黑与白,光与影,他们就这样并肩走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