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4章 捷径(4k)
每次移动,都会伴随喀沙喀沙的声音──不是金属碰撞,而是密集树叶彼此摩擦的窸窣,如潮水般不断逼近耳边。
众人正穿行于一片陌生却又诡异的热带林地中。
虽然我只曾在纪录片或电视画面里看过类似景色,但现在的这片地形,直觉告诉我,它更接近南洋的原始丛林──甚至更古老,更野性,更像是被历史遗忘的生物所栖居的、非人类世界。
蕨类密布地面,枝叶高耸,像层层叠叠的羽毛帐幕,掩去了七成以上的视野。
众人只能依靠微弱的路径痕迹与使魔的警戒前行。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热气──并非阳光所蒸腾出的暖意,而是魔力与植物腐殖混合后逸散出的高浓度灵压。
尽管众人出发时地面依然残留着隆冬的霜土,但不知何时,汗水早已从背脊浸透衣襟,连胸口都湿得黏腻。
偶尔有奇形异状的生物从植丛之间蹿过,形态似虫、似猿、又像某种概念残渣的聚合。
它们行动无声,却带有刺骨的敌意。每当某些看起来特别危险的个体接近时,间桐池总会率先出声示警:
“……八点钟方向,侦测到两个水属性、一个风属性反应。行进路径转向五点钟,规避。”
他语调平稳得近乎机械,却没有半点多余迟疑。富琉已经习惯性地与他配合,仅凭眼神就完成了战术调整。
此刻,间桐池周围环绕着五只颜色各异的飞蝇──
那是他调配而成的属性使魔,分别对应五大元素。他们的眼睛像精炼宝石,身壳则由压缩的魔力构成,一旦发现异常波动,便会用特定频率震颤翅翼,发出警报。
葛拉夫所教授的“对阿尔比恩最最佳化的战术路径”,如今看来的确有效。即便这片地形近乎处处杀机,众人仍设法避开了一次次可能引发战斗的节点。
不对──准确地说,连是否“差点发生战斗”都无法确认。
因为阿尔比恩并不是“潜藏危险”的地方,而是危险本身。
众人进入这座巨大遗构还不到半小时,老人教给众人的知识已经不知施展了多少次。若非手中有那份密绘至极致的地图,再加上富琉一路养成的判断力,恐怕众人早已身陷泥沼。
阿尔比恩的景观在短时间内已多次剧烈改变,几乎可以说每次眨眼都会进入另一种生态带。尽管如此,有两个共通点始终未曾改变:
一是那几乎让人麻痺的魔力浓度──
只要深吸一口气,肺腑就仿佛被什么浓稠之物灌满,血液流动都带着刺痛感。
那不是自然界的魔力,而像是从地心深处溢位的“原初之源”。
二是地面上反复掠过的奇异光芒──光带。
那些光带不是实体,却比任何实体更具存在感。
有的宛如神殿壁画般庄严平稳地流淌,有的却像被打乱的经络,在地表胡乱搏动、颤抖、交缠。
它们成群结队地朝着众人看不见的远方奔流,有些穿过地面,有些划破树梢,闪现出暂时又消失的光痕。
那片光流构成了这座遗迹真正的“血脉”。而它的样态,又令人产生某种近乎错觉般的亲近感……
──就像是每一位魔术师体内的魔术回路,在这个世界的规模上执行。
伊薇特低声呢喃,几乎是在自语:
“……这就是,大魔术回路。”
话语出口的瞬间,她的眼神已不再聚焦于现实,而是仿佛随着那一道道光带的轨迹沉入了远古的梦境中。
那不是她能够随意解释或理解的景象。
光带如神经般穿梭在地层之间,似乎将整个世界连缀成一具庞大的遗体,而魔力,就像鲜血,仍在其脉络中倔强地奔流。
“即使龙已死,它的魔术回路依旧活着。”
富琉的声音冷静却不失敬意,“那是从神话时代流传下来的神秘,也是阿尔比恩存在的根源。
因此,这里被称为──大魔术回路(grandthauaturgicalCircuit),又名‘静脉回廊odobena’。”
伊薇特没有立即回应。她依然望着那片光流,仿佛要将自身与那正在搏动的光带重叠,哪怕只是片刻也好。
而她身边,间桐池终于开口,语调里夹杂着比平时更稀有的怀疑:
“……如果是那样说的话……莫非,这些光带里还流淌着神话时代的真以太?”
“嗯,或许是吧。”富琉点头,却很快又否定道,“但无论如何──没有一个魔术师能伤害这条魔术回路。”
他看了伊薇特一眼,又道:“你们应该已经察觉了。众人现在行走的,不是普通的土壤──而是巨龙留下的血管。”
“那周围这诡异的生态,也都是魔术回路影响下的产物吗?”间桐池追问。
“这当然是一部分原因,”富琉承认道。
“但千万别陷入因果决定论的陷阱。阿尔比恩的每一处汇流节点,情况都完全不同。只要时期发生变动,就连稳定的地带也会忽然崩坏,没有人能预测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他话音刚落,彷佛为其作证般,前方那条缓缓流动的光带忽然改变色泽──
原本温和的蓝色转为灼热的红,又迅速滑向翠绿,如同血液在情绪激动时膨胀沸腾。
“──那里!”
富琉骤然一声大喝,几乎是与色彩变化同时发生。
一道本应被侦查术式完整排除的影子,竟突兀地从蕨类之间隆起。
它的轮廓最初只是薄如纸片的二维阴影,伏贴在地面,如图画般无法触碰。
然而下一瞬,阴影猛地抬升──
它“变厚”了。
影子从二维的平面撕裂现实,扭曲成三维──像从某种低维度潜行状态跃迁至实体空间的怪物,以一阵令人牙齿发酸的挤压声,从地面膨胀为具现化的身形。
那东西,看起来像是蛇。
不过,毫无疑问,它并非真正的蛇。
那从地表阴影中撕裂而出的存在──影蛇──在跃起时只呈现出一个简略轮廓,如同素描般的形状,却在半空中瞬间具现出一副遍布紫斑的躯体,随后猛地释放一道夹杂咝响的紫电,扑向伊薇特。
“──!”
电光劈落的一瞬间,她几乎来不及反应。
“伊薇特小姐!”
低喝声响起,富琉所持的小刀化作银芒,精准地贯穿了影蛇的颅骨──在那毒牙即将落下前,提前半秒终结了它的动作。
蛇身在空中抽搐两下,失去光泽的身体重重摔入地面,砸进了蕨类丛中。
“……要小心。”富琉淡淡地说道,收回那柄还沾有残余魔力的小刀。
“刚才的影蛇也是一样。”他抬眼望向前方仍在闪烁光带的方向,“栖息于大魔术回路的幻想种,本质上已不再是单纯的生物──它们某种意义上,更像是领域自身的化身。”
“你说,它们……接近魔术?”伊薇特疑惑地眨了下眼。
富琉点头。
“是的。‘幻想种’这个词本身就有多重含义。现代世界中的幻想种,大多只是经历独自进化的异种生物,说到底仍属自然界范畴。但在神话时代,或者在阿尔比恩这种遗世的灵墓中诞生的存在──它们早已超越了生物定义。”
“它们携带的,不是血统或本能,而是自然所不容的超常领域。那是神秘本身的碎片,被具象化的力量。”
“天生领域,”间桐池补上一句,“是这些幻想种最危险的特征。它们不借由咏唱、不依靠知识或意志,只凭存在就影响现实。就像你刚刚看到的那道雷电──那并非魔术,而是‘雷会从影中诞生’的自然法则。”
伊薇特露出思索的神情。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这真是个让我长见识的地方。”
她拍了拍被热气与尘土沾湿的洋装,行进了几步,才重新开口:
“众人的目的地,是古老心脏吧?”
“没错。”间桐池点头。
那是灵墓阿尔比恩的最深层,也是伦敦神秘权能的旋涡中心。
而同时,哈特雷斯即将举行的仪式,也选在紧邻“冠位决议”的区域──钟塔最高权力的象征所在地。这当然不可能是巧合。
“他特意选择了接近冠位的地方……也就是说,他希望自己的术式与整座伦敦魔术体系产生共鸣。”间桐池喃喃。
“哈特雷斯的目标,是让神灵伊肯达在此再临。”伊薇特接道。
“借由神灵之身,引回神话时代的魔术……如果不是众人亲眼看到他准备的术式,我绝对不会相信有人真的会走这条路。”
她顿了一下,望向脚下那依然搏动的光带,仿佛在凝视某种看不见的洪流。
“不过仔细想想,如果神话时代的魔术能直接连结神灵的权能,那么……是不是也代表着不必抵达根源,也能触及那份终极神秘了?”
间桐池停下脚步,转头问她:
“……你也想追随他吗?”
伊薇特笑了,笑得轻柔却带着一丝沉沉的讽刺。
“不,我不想。”她说,“不过,我觉得那是个美丽的梦想。”
她的眼神里浮现出一种淡漠的、冷冽的温柔。
“与其逼着魔术师一生耗尽,只为追逐那遥不可及的‘根源’,倒不如给他们一场甘美的梦。一个让人相信‘即使不实现夙愿,也能获得意义’的麻醉──”
“……作为逃避现实痛苦的手段,恐怕再也找不到比这更甜美的毒药了吧。”
她说这话时语调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却又像是某种深埋内心的信仰,不容轻易嘲笑。
“那么,我想听听有经验老手的意见,”间桐池忽然开口。
“你不是说过,第一条捷径就在这附近吗?”
“嗯,就快到了。”富琉回应得简短。
又行走了十来分钟,周围的风景忽然发生变化。
地面上的植物不见了——不再有缠绕的蕨类,也不再有繁复枝蔓,只剩下一片荒寂湿滑的黑土地。
紧接着,空气中浮起一股刺鼻的气味,带着金属灼烧后的酸涩,令人忍不住想退后几步。
气味的来源,很快显现。
一条河,横亘在他们眼前。
不是普通的河流。那是一条无法与地表任何存在相类比的黑水巨流。
粗略一看,对岸距离超过百米。
即使靠魔术短暂飘浮或滑翔,也绝对无法直接越过。
河水表面翻腾着细碎的光芒——
龙的魔术回路在水底发光,交织成网般的图腾纹理,让整片河面泛着幽蓝、银白与紫的光辉,像是某种异界的星空。
“……太美了。”伊薇特喃喃。但很快,她看清了另一个景象。
“那是……?”
从岸边滚落的一块人头大小的石块,在触及河面之后并没有沉入水底,而是在冒出短短几串气泡后,竟迅速地融解了。
不到三秒,只剩下一丝气味难闻的雾气。
“……酸液河。”伊薇特失声道。
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咽下一口冰冷的空气。
这不是魔术师随口捏造的警告,而是真实存在的死亡边界。即使是坚硬岩石,在这里也撑不过几个呼吸。若换作人体,大概连骨头都会瞬间被溶蚀成一滩黑泥。
而酸液对周围土地的侵蚀,似乎也被控制在某个界限之内。土壤边缘停得干净,像是某种看不见的壁垒将洪流钉死在原地。
“……是龙的魔术回路。”间桐池低声说,“水底下的光,不只是装饰。”
“没错。能抵御这种程度酸蚀的,唯有大魔术回路。”富琉说着,望向河面。
“话说回来,河会这么宽,说不定也是酸液慢慢吞噬周围土地、被魔术回路止住的结果吧。”
他说话的语气不算轻松,却带着一股说不上来的习以为常。
“这就是……所谓的第一条捷径?”伊薇特皱起眉,看着对岸连半根浮木都没有的黑河。
“还算轻松的。”富琉指了指脚下。“之后可没这么好走。”
“这可不像你说的‘捷径’。”伊薇特挑起眉头。
“别急。我刚刚在路边撒了香包。”富琉轻描淡写地答道,随即闭起一只眼,用手指敲了敲太阳穴两三下,“再等等吧,应该差不多到了。”
“……香包?”伊薇特重复了一遍,显然没听懂这和死命横渡酸河之间有什么关联。
回应他的,不是解释,而是一阵突如其来的震动。
不是地面的震动,而是——风。
空气像被扯裂般剧烈涌动,先是一阵短促尖锐的哨音,接着是一连串遮天蔽日的振翅声,自河流彼岸疾驰而来。
“来了。”富琉露出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