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9章 会面(4k)

坠落,持续了不知多久。

像是某种被剥夺了意义的时间,在真空中悄然连线,每一秒都被无声延长。

虚空与虚空互为倒影,世界仿佛早已被剔除,只剩下这道无底的深渊,将三人一寸寸吞没。

除了陡峭滑腻、覆盖着苔藓的墙面,视野几乎漆黑如墨;

除了擦过肌肤的寒风与偶尔撕裂耳膜的风啸,一切感官都在逐渐模糊、剥落。

甚至连那仅存的风压,也早已被神经归入幻觉的范畴。

唯有“下降”这一感知,仍冷静而残酷地铭刻在肉体的每一根神经上,持续不断地唤醒本能的恐惧。

那种对终结的预感,如密密麻麻的细针,钉入面板与灵魂之间。

若是常人,恐怕早在最初的几分钟便会因精神错乱而失控,或彻底崩溃。

当然,这一切……太不自然了。

即使阿尔比恩的地理规则远离常识,大魔术回路也确实深埋于地壳数十公里之下——

但,就算如此,从进入至今,以体感而言,三人已坠落了“数小时”。

不可能。

为避免过快撞地,伊薇特持续开启视觉强化术式,并依靠“伊卡洛斯之翼”调整姿势,将下坠速度稳定压制在可控范围内。

在常识之内,早就该抵达某种“底部”。

但这里没有底,甚至连重力的惯性都变得时有时无,像是失重,又像是持续加速的幻觉——

更诡异的是,那些“路”并非直线下坠。

虚无的通道时而扭曲,蜿蜒如活物;有时又急剧收窄,仿佛某种正在蠕动的血管,排斥着异物的侵入。

在那种情境中,与其说是在下降,倒不如说是被引导着“滑翔”而行——

每一次转向,每一次骤停,甚至每一次擦壁飞掠,都必须靠礼装做出毫厘不差的姿态调整。

这不是飞行,而是精神与肉体同时被施以细针刺骨的酷刑。

或许是注意到伊薇特侧脸隐约浮现疲惫的阴影——

“别浪费力气。”

间桐池那句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的忠告,又一次在她耳畔响起,语气沉静而冷峻。

“不要用大脑判断细节,把所有反应交给魔术回路,让身体自动完成。”

“反复演算这种路径,只会让你崩溃得更快。”

话虽如此,他心知伊薇特已接近极限。

她的嘴唇失了血色,呼吸愈发浅促。那是精神被连续压榨至极点后的表现。

实际上,他们三人皆已筋疲力竭。

哪怕能透过魔术回路进行自动控制,哪怕意识得以强制维持,

寒冷——那种非自然的、来自“存在构造层”底部的寒意——仍如毒蛇般攀附在神经末端,寸寸蚕食着生命力。

最糟的是,这并非寻常低温所致。

这股寒意,是阿尔比恩的毒素。一种由“古老心脏”逆流至上层的魔力余波,持续扰乱着魔术师的思考与生理机制。

理论上可以用魔术维持体温,甚至完全隔绝影响。

但三人皆明白一个道理:

此刻的魔力消耗,等于削减未来在“战斗”中生存的可能性。

因此他们都选择——压低消耗,把一切保护维持在最小限度。

他们没有讨论,却达成共识。

这是进入“古老心脏”的入场代价。

又不知下降了多久。直到某一刻——空气变了。

“……空气改变了。”

率先开口的是间桐池。

他的声音在滑翔途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将整个黑暗撕开一道缝隙。他伸出一只手,五只如同光辉结晶般的飞虫立刻围绕在他指尖飞旋。

——那是他安置于此的“感知标记”。灵虫在路径中察觉到了异常。

“从这里开始,是连灵墓阿尔比恩的既知记录也未能完全描绘的区域。”

他话音未落,身形已如陨星般再度加速下坠,风压扯动长发,灿金的瞳孔却牢牢锁定在漆黑深处。

“那么……我们就快到达‘古老心脏’了。”

那是他们此行的最终目的地。

是灵墓阿尔比恩的最深层,是哈特雷斯举行仪式的中心——亦是整个结构魔术的核心神经。

忽然,间桐池轻轻咂了咂嘴。

“……没赶上吗?”

低声的自语中带着一丝稀有的恼意,让滑翔于一侧的富琉微微偏头。

“发生什么事了?”

“我刚刚透过路径与埃尔梅罗二世取得了联络。”

“他们比原定计划提早了几个小时启动。这是最糟糕的时间点。”

听到这句评价,伊薇特的神情瞬间紧绷。

她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如同冰水泼入意识:

“钟塔开启了‘古老心脏’的堤防,对吧。”

灵墓阿尔比恩的构造排斥所有“外部魔术”。

越是靠近深层,越是强烈;而“古老心脏”所处的地带,几乎被全面封锁,乃至连视线与意识的触角都无法伸入。

想要突破那片封锁,除非是钟塔议会在召开的“特殊时机”──

也就是,仅有那一次例外:为了进行冠位会议而由高位许可权者临时解锁“堤防”。

换句话说……

“──‘冠位决议’,已经开始了。”

.........

时间慢慢拨回。

在这座埋藏于灵墓表层之下的采掘都市中,即使一切都围绕着魔术与研究运作,餐饮设施依然随处可见。

城市的文化显然是自地上的伦敦输入的。考虑到伦敦本身便是全世界少见的多国籍都市,这倒也不是件奇怪的事。

毕竟,汇聚於伦敦的不仅是各地的魔术师,还有无数彼此对立、互相忌惮、又不得不共处的魔术组织。

这座采掘都市,不过是那座都市的地下延伸体罢了。

这也说明了为何在这里,可以看到数不清的不同魔术风格、饮食文化与语言交织在一起。

正因如此,被写在便条上的那间“咖啡厅”,也就显得格外出格了。

──破败。老旧。甚至带点西部片的残破气息。

寥寥数位客人,各自沉默地坐在角落,看不出他们是研究员、赏金魔术师,还是单纯的情报贩子。

桌子是木质的,表面布满划痕与烧痕,似乎很久没人打理。空气中弥漫着尘灰与冷却咖啡的味道。

角落挂着一块手写选单的黑板,不知是何年何月遗留下的,连最上面的字母都被尘埃模糊了轮廓。

身穿兜帽斗篷的少女,悄然坐在靠近吧台的位置。她的存在感意外地与环境融为一体,几乎令人忽略。

顺便一提,地下都市中大多数市民都习惯戴上兜帽。

这并非出于美学,而是因为这里天气变化频繁,时不时会刮起携带沙粒的风。

若是吸入其中混杂的孢子,严重时甚至会导致肺部长出寄生植物。

那可真是骇人而魔术味十足的光景——埃尔梅罗二世忍不住在心中皮笑肉不笑地想。

“──这是什么状况啊,奥尔嘉玛丽?”

他踏入咖啡厅,眼神略过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你来啦,埃尔梅罗二世。我还以为你会直接无视那张便条呢。”

声音带着轻微笑意,自兜帽下传来。

天体科“阿尼姆斯菲亚”的少女微微抬头。昏暗灯光下,银发从兜帽边缘滑落,仿佛夜幕中乍现的星辉。

这是一种尚未盛放、却已隐隐透出强烈存在感的气质。恐怕用不了五年,便会让无数男人——甚至魔术师——不自觉地将她视作中心。

……当然,前提是那些魔术师的大脑神经还算正常。

埃尔梅罗二世耸耸肩,故意闭起一只眼睛,用一贯胃疼的语气回敬。

“毕竟,我上一次收到那种奇怪的便条……还是在上一代当家过世、我接替担任埃尔梅罗代理君主的那段混乱时期。要说令人怀念,也算是吧。”

奥尔嘉玛丽垂下眼帘的那一刻,侧脸掩映在兜帽投下的阴影中,神情凝重得几乎有些陌生。

那是一种几乎不属于她年龄的沉静,像是漫长夜雨中的一段沉吟。

令人心头一颤。

不过,那份情绪转瞬即逝。她几乎是以决绝的姿态挥开了心头的阴翳,再抬眼时,琥珀色的眸子已经恢复了惯常的锐利——清醒、坚定,不容回避。

“我有事情想问你。”她轻声说道。

语气平静,但话语如刀。

她凑近些许,低声向埃尔梅罗二世吐露:

“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了。埃尔梅罗……反对阿尔比恩的再开发计划吗?”

突如其来的直球,让二世一时挑了挑眉。

他像是想化解尴尬般举起一只手,做出戏谑的姿态。然而对面的少女并不配合他的节奏,眼神一寸一寸地冷下来,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伪装。

于是,他只好讪讪地将那只手收回。

唔,看样子,这不是可以拿来打趣的场合。

“因为,对你而言,这不是发迹的大好机会吗?而且……”

她语气轻,却每一个字都如同小锤叩在二世的耳膜上。

的确是个好问题——精准、直指要害。

二世本以为这个话题只会在正式的冠位决议上被端出来,没想到竟会在这种地方,由这种人率先提起。

他下意识扫了一眼四周,担心被不该听见的人捕捉到。然而咖啡厅的空气依旧稀薄懒散,没有人投来多余的视线。

是了,奥尔嘉玛丽早就布下了结界。规模虽小,但遮蔽效果精准得几乎可以说是优等生的范本。

二世沉默几秒,像是为了回应她的直率,也为了让自己重新构筑措辞。

“在发迹之前就被人消灭,那就毫无意义了。”

他平静地说出这句话,语调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陈述某条显而易见的物理定律。

奥尔嘉玛丽的眉梢便轻轻动了一下,像是以辩证的语气自语般说道:

“不过,阿尔比恩的再开发计划……本身并不是贵族主义与民主主义之争的命题吧。”

非常犀利的指摘。

民主主义派的领袖特兰贝利奥提出以“再开发”为手段,重构对灵墓的掌控权,从而使这次冠位决议带上了明显的倾向。

但实质上,无论是贵族主义还是民主主义,他们的目标从来不是“再开发”本身。

顺带一提,奥尔嘉玛丽像是漫不经心般,又补充了一句:

“法政科的君主特地送来上一代当家的信,说应当阻止阿尔比恩再开发计划。”

二世挑了挑眉,手指在杯缘轻敲了一下。

“信是由上一代当家发出的……这意思是说……”

“没错,”奥尔嘉玛丽直视着他,眼神不带一丝动摇,“这代表,即使有人无视那封信,也能主张自己并未违背现任法政科君主的意志。”

真是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判断。

这女孩的思维,已经可怕得像一门成熟的政治术式了。

当然,正因为那封信出自上一代当家,法政科也早已预设了“有人成为异议者”的可能。

于是这道安排就变得滴水不漏:既传达了立场,又避免了被反驳时的正面打脸——即使有人违抗,也不至于让法政科的权威蒙尘。

她一边轻描淡写地拆解局势,一边琥珀色的眼眸中,悄然燃起一道锋锐的光。

“既然如此,只要在冠位决议上明确宣言,这不属于贵族主义与民主主义的对立就行了。”她笃定地说,“天体科阿尼姆斯菲亚的地位,并不输给降灵科尤利菲斯。”

一锤定音般的逻辑递进。

“只要得票上胜出,我们两个联手,就能直接推翻这次冠位决议的结果。”

话语之间,不带一丝犹疑。

是信念。也是战术。

二世没有立刻回应。

他只是垂下眼帘,陷入短暂沉思。

也许是为了让思绪整理片刻,也许是为了把密谈的热度调低些——

刚好,这时结界似乎暂时失去了效力,一名服务生默默走上前,将两人点的餐点放在桌面。

三明治的盘子几乎没有装饰,干巴巴地堆在那里,连色泽都显得勉强。

韦伯低头瞥了一眼,随意咬下一角。

──唔,这片肉该不会是掺了什么实验废料吧?

为了掩盖腥味,调味料下得过重,香料层层叠叠,几乎将本体完全淹没。他试图在味觉的缝隙中找出答案,结果反而觉得有点兴奋。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什么肉。

那也挺符合阿尔比恩的风格。

他低笑了一声,像是在用那不成声的笑意洗去刚才的沉重。

吞下最后一口三明治,他放下餐具,目光重新回到对面的少女身上。

眼前这个人,曾是那个只会死命跟着父亲背影奔跑的小公主。

如今却能在权谋的森林中直视他这个老猎人,甚至布下一整套能够反制的陷阱。

于是他开口,语气不轻不重,像是夹着一丝欣慰,又像在自言自语:

“……原来如此,你成长了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