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7章 暗处滋生(4k)

正因为如此,尽管他们身上流淌着别派阀的血液,拜隆仍频繁地召他们来到这间与日月共鸣的顶楼工房。

他们的血统——赛布奈与克莱涅尔斯——早已跨越了派阀的狭隘隔阂,其先祖世代都由衷赞同并辅佐着伊泽卢玛家的宏愿:

“创造具有至高之美的人类”。

这份传承自古代的指定,比任何魔术契约都更加牢不可破。

“即使少了卡莉娜,整体的‘整装’也没有问题吧?”

拜隆的声音从烟斗后传来,目光却锐利地投向女仆。

雷吉娜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融入工房内交错的光影之中。

“……我是这么认为。”

她的声音轻微却清晰,在这充满试剂与旧书气味的环境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性。

一阵沉默降临了。

这沉默沉重而粘稠,掺杂着霉味、未散尽的烟雾以及难以言表的失落感,在摆满哲学之卵与蒸馏器的仪器间弥漫。

“很好。”

最终,拜隆的拐杖重重拄在工房的地板上,发出的敲击声如同一声沉闷的定音鼓,在拥挤的空间内隆隆回响,震动着每一根试管、每一寸空气。

“我不知道那个叫做间桐的家伙会编织出怎样蛊惑人心的‘结论’,但那与我们追求‘至高之美’的纯粹道路毫无干系。”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

“我们唯有摒除一切杂念,肃穆地、虔诚地追求那极致的‘美’!”

一股从体内最深处涌出的、灼热得几乎要烫伤灵魂的野心驱使着他。

此刻,就连亲生女儿的死,也仿佛化为了遥远背景音里微不足道的杂音,无法成为他通往终极之路上的真正障碍。

没错,黄金公主与白银公主,她们的本质从一开始就并非传统意义上的魔术师,而是为了实现终极之美而存在的、最为珍贵的‘实验材料’与‘基石’。

至于继承人的问题……他必须再制造一个能够完美继承伊泽卢玛魔术刻印的新儿子,但这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资源、手段、时间……一切都可以被投入这伟大的献祭。

“──请、请问,拜隆卿。”

一个颤抖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插了进来,是迈欧。他似乎鼓足了毕生的勇气,才敢打断家主这充满压迫感的独白。

“难道……没有寻找凶手的必要吗?”

这对他而言,是关乎自身性命的、再理所当然不过的疑问。

即使拥有白银公主这件完美的“备用品”,将案件作为利用间桐池这类外来者的契机也尚可理解,但怎能完全放任杀害了黄金公主——

那般究极之美化身——的凶手逍遥法外?

更何况,只要案件一日未解决,他们这些与工房紧密相关的人,就无人知晓那无形的利刃下一次会何时、又何地悄然袭来。

对于那些战斗能力卓越的魔术师而言,或许会将丧命单纯归咎于自身的弱小与不谨慎,并就此结案。

但迈欧和伊斯洛显然不属于此列。

他们或许各自掌握着在专业领域内堪称“杀手锏”的独特秘术,却绝非那种在正面交锋中对自己抱有绝对自信的战斗类型。

他们的价值在于创造,而非毁灭。

“也就是说,你是想暗示那个间桐池并非真凶?”

拜隆的声音从海泡石烟斗后传来,带着一丝危险的嗡鸣,仿佛蒸馏器中即将达到沸点的液体。

烟雾在他面前扭曲,模糊了他此刻的神情,却让那审视的目光更加锐利。

“……不、不,我绝不是这个意思……”

迈欧的声音变得支离破碎,像被打碎的试管般散落一地。

他与生俱来的、不属于魔术师世界的软弱,此刻如同无形的枷锁,让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那份深植于心的恐惧与疑虑完整地道出。

“你们不必在意。”拜隆的断言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如同工房内那些冰冷坚硬的哲学之卵。

“但是……”迈欧还想做最后的挣扎,那是对自身性命最本能的担忧。

“我说了,不必在意。”

拜隆的话音未落,其蕴含的意志便如同沉重的拐杖再次叩击地面,发出不容反驳的最终裁决。

空气仿佛骤然凝固,只剩下蒸馏器内液体沸腾的微弱声响。

“……是。”

迈欧将未能说出口的话语连同那份恐惧一起咽下,深深地低下头,几乎要将脖颈折断。

他与伊斯洛交换了一个短暂而复杂的眼神,最终在雷吉娜无声的引导下,与其他两人一同退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工房。

厚重的门扉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拜隆独自伫立在弥漫着甜腻烟雾与陈旧魔力的空气中,目光如炬地瞪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要将其烧穿。

良久,一声压抑的低语从他齿间挤出,混合着烟草的气息和一丝难以察觉的不安:

“……不过,可能还有一个‘阴谋’在暗处滋生。”

.........

白昼的光线被层层叠叠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勉强渗入这片位于阳之塔东侧的密林深处。

这里距离案发现场已有相当一段距离,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腐殖土与阴影的气息。

郁郁苍苍的树冠交织成一片几乎不透光的墨绿色穹顶,将内部笼罩在一片恒久的、令人不安的昏暗之中。

一个沙哑而带着某种愉悦腔调的声音,在这片浓稠的黑暗内响起,如同枯叶摩擦。

“怎么办?你听见间桐池那家伙的口气了吧。事情等于已经暴露了一半。照这个情况继续下去,可没人能预料明天究竟会演变至何种地步。”

声音的主人——巴鲁叶雷塔阁下,那位本家的君主——正悠闲地倚靠在一棵古老橡树的虬结树干上。

她的身形几乎与树影融为一体,唯有眼中闪烁的锐利光芒显示出她正享受着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

“知道凶手究竟是谁——那种事,本身又有什么实际意义?”

回答从另一片更深的黑暗角落里传来,冷静而超然。

“我与你,我们聚集于此,目的从来都不是为了扮演侦探去追查什么真凶。在这个特殊的‘舞台’上,所谓的‘凶手’,不过是一张被推到明面上、用以限制和引导他行动的‘牌’罢了。”

“呵呵呵……”老妇人发出压抑的、如同夜枭低鸣般的笑声。

“牌,有时候也可能会有自己的心情和打算啊。不是吗?”

“那么,”她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一丝玩味的试探,“要召唤‘那个’登场了吗?”

“当然。”黑暗中的男声毫不犹豫地回应,合作意向已然明确。

“与你的临时合作既然已经敲定──”

他顿了顿,传来细微的布料摩擦声,似乎是他轻巧地摸了摸自己剪得很短的头发,动作中带着一种间谍特有的、刻意表现的轻佻与自信。

“──毕竟,‘那个’从一开始,就是我的‘客户’。”

自称间谍的魔术师──米克.葛拉吉利耶,在阴影中得意地笑了起来,那笑容仿佛毒蛇吐信,无声无息,却致命无比。

.........

数小时的时光悄然流逝,在其间桐池专注的推演中无声滑过。

太阳已大幅西沉,将天空染上昏黄的色调。阳之塔投下的狭长影子,随着时间流逝在地面上划出一道清晰的弧形轨迹,如同一根巨大的、无声的指针。

间桐池俯身,信手捡起附近的一根枯枝,在覆盖着少许落叶的地面上划动起来。树枝尖端勾勒出清晰的圆形与一系列复杂的交错图案,线条精准得仿佛是用仪器绘制而成。

“这是什么?”爱尔奎特好奇地俯身观察,金色的发丝垂落肩侧。

“简化后的日晷与月晷示意。”间桐池头也不抬地回答,目光紧随自己画出的线条移动。

“如此光明正大地将原理展示在整个土地上,反倒成了最难以被常人察觉的‘隐秘’。典型的魔术思维——将真相藏在眼前。”

“啊。”

爱尔奎特发出恍然的轻叹,随即大大地点头表示理解。

她碧色的眼眸追随着阳之塔那巨大的阴影,此刻,这座高塔本身俨然化为了一个指向苍穹的、极为巨大的日晷指针。

“……那么,月晷的意思就是……”她顺着逻辑推测。

“原理相同。只不过,月晷的‘刻度’只在满月之夜,月光达到特定强度时才会被真正‘点亮’并发挥功能。”

间桐池解释道,树枝在地面的某个弧形上点了点。

“顺带一提,这两者若以正统的日月晷标准来衡量,其本身的倾斜角度都略显不足。这方面的误差,恐怕是通过塔身微妙的弯曲度、以及作为钟盘的土地本身所具有的灵脉特性来进行修正的。大致上明白了吗,女士?”

“唔嗯。”爱尔奎特抱起双臂,认真思索着。

“的确,建造如此大规模的装置,绝不可能与伊泽卢玛的核心魔术——黄金公主、白银公主的诞生无关吧。”

间桐池只是耸了耸肩,不置可否。他脸上并未露出解开谜题的喜悦,反而笼罩着一层更深沉的困惑。

很遗憾的是,后续的推演结果并不理想。

他将那本皮质封面的笔记本摊开在脚边,多次用那支古典的钢笔在上面飞速列举出种种复杂的推论与假说——

涉及行星对应、神话原型、能量转换公式。然而,几乎每一条后面,都被他用力画上了一个大大的、几乎要戳穿纸背的“╳”符号予以删除。

他不时发出压抑的、近乎痛苦的呻吟,手指烦躁地插入发间。

“将太阳直接比喻成赫利奥斯的崇高术式……不行,属性偏差太大。相反地,就算将月亮的神性基础替换成塞勒涅或者苏美尔的南娜,再强行赋予其‘圣兽’的附加属性,也难以改变其根本的运行逻辑……”

他喃喃自语,仿佛正在与某个看不见的学者进行激烈的辩论。

“阳之塔和月之塔作为术式的‘因子’实在太过于庞大和具象,任何试图在细节上卖弄小聪明的技巧性修改,在它们面前都显得毫无意义……”

“……间桐?”爱尔奎特轻声呼唤,似乎有些担心他沉浸过度的状态。

“不行,”他猛地摇头,像是要甩开那些纠缠不清的思绪。

“太阳与月亮的力量循环……果然还是无法与那个所谓的‘秘宝’特性完美契合……难道真的无关吗?”

此刻他的表情懊恼无比,紧锁的眉头和略显焦躁的眼神,几乎让人怀疑这与不久前那个冷静地与三大贵族之一对峙的凛然男子是否是同一个人。

“再这样下去,”爱尔奎特指出了现实的困境,“还能赶得上拜隆卿所订下的苛刻时限吗?”

说到底,即便侥幸抓到了真凶,那也只不过是为复杂的牌局增加了一张可用的“牌”而已。

若要彻底洗刷自身嫌疑,从而从所有怀疑的焦点中脱身,需要的是更具颠覆性、能一击决定胜负的“证据”。

正因为深知这一点,拜隆卿才会看似大度地设下时限,允许间桐池自由行动。

若在这种初步推演的阶段就受挫停滞,想要最终翻盘,无疑是痴人说梦。

“嗯。不,这方面的问题其实……”间桐池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焦躁中冷静下来,眼神重新变得深邃。

“……也是在‘等待’某些事情发生的同时,顺便思考一下的环节罢了。”

“等待?”爱尔奎特微微偏头,阳光般的金发随之流淌,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嗯。”间桐池随意地耸了耸肩,动作间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松弛感,与他方才全神贯注推理时的紧绷判若两人。

他抬起手,指尖无声地划过逐渐被暮色浸染的空气。

“虽然当下的‘我’受限于嫌疑与时限,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人偶,做什么都显得束手束脚,难以真正放开手脚……”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目光投向庄园更深处那些蠢蠢欲动的阴影。

“但反过来看,相对的——我的那些藏在幕布之后的‘对手’们,见我被暂时困于这棋局一隅,岂不是正认为到了可以‘放开手脚’,尽情行动的大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