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8章 双貌塔(4k)
从伦敦搭乘西海岸干线约三个半小时,列车在途中的奥克森霍姆站短暂停靠后,便继续驶向西北。
窗外都市的喧嚣与工业的轮廓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愈发开阔的天空与起伏的绿色丘陵。
不久,列车缓缓停靠在了名为温德米尔的小站。
湖区。
英国为数不多的、真正称得上世外桃源的知名度假胜地,一片被造物主偏爱的、风光明媚的土地。
如果说这里是彼得兔的故乡,大概能让更多人对这片土地的童话气息有所认知。
那位名叫碧雅翠丝.波特的女士,将她毕生钟爱的、受到连绵山峦与澄澈湖泊温柔环抱的风景,以及栖息在那片如茵牧草地上灵动机敏的野兔群,化作了温暖世界的图画书,至今仍在全世界的孩童枕边流传。
空气瞬间变得不同。湿润、清冽,带着草木与湖水特有的微凉气息,彻底洗刷了火车车厢里残留的沉闷。
间桐池提着简单的行李箱,步履沉稳地踏上月台。
他身旁的爱尔奎特则像只初临陌生领地的小动物,好奇地转动着那双红色的眼眸,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四周葱郁的山色与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一角。
“这就是那位‘恶魔’藏身的地方吗?”
“恶魔”一词,如同一个冰冷的禁忌咒文,被爱尔奎特如此自然、如此清晰地吐露出来。
“并不是。”
间桐池的声音平稳地响起,如同磐石般截断了这瞬间紧绷的气氛。
他微微侧首,目光平静地扫过身旁的爱尔奎特,那眼神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安抚的意味,却又冷静得没有丝毫温度。
他并未直接否认“恶魔”的存在本身,而是精准地否定了其藏身于此的具体地点。
“我只是找到了……和‘恶魔’有关的两个家伙。”
这句话,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和恶魔有关的两个家伙。”
而几乎在他们停止谈话的同时,一辆样式颇为古典、由两匹健壮栗色马匹拉着的深色马车,便如同早已计算好时机般,悄无声息地停在了站台出口旁。
车辕上,一位穿着整洁厚呢外套、头戴鸭舌帽的车夫,目光精准地锁定了两人。他
利落地跳下车,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恭谨,摘下帽子,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却眼神锐利的脸庞。他的目光在间桐池身上停留片刻,随即微微躬身。
“恭候大驾,您是间桐池先生吧?”车夫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用的是确认而非询问的语气。
间桐池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神情,只是平静地回视着车夫。
他的姿态依旧带着一种惯有的、近乎疏离的悠然,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拜隆大人吩咐我前来接您,”车夫继续道,在提及“拜隆”这个名字时,语气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丝敬畏,“请上车。”
他侧身,打开了马车那扇雕刻着简单纹饰的车门。
“那我就不客气了。”间桐池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接受一位老友仆人的接引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爱尔奎特的目光在车夫和间桐池之间好奇地来回逡巡,像在观察一出有趣的默剧。
她似乎对“拜隆”这个名字毫无反应,注意力更多地被那两匹打着响鼻、鬃毛油亮的马匹吸引。
间桐池没有多做解释,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车门。
动作利落地踏上了马车的踏板,坐进了铺着深色绒布、散发着皮革和木头气息的车厢内。
坐定后,他并未催促,只是将目光投向还站在车外、似乎对周遭风景意犹未尽的爱尔奎特。
感受到他的视线,爱尔奎特这才收回投向远处湖光山色的目光,像只被唤回神的猫,轻盈地转身,提起裙摆,也钻进了马车。
车门在车夫熟练的动作下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清冽的空气。
马匹挨了车夫精准控制力道的一鞭,发出低沉的嘶鸣,随即迈开强健的步伐,拉动马车前行。
马车行驶得异常平稳。不仅是在平坦的道路上,即便是驶上通往湖区深处那些颇为险峻、蜿蜒的山路,车身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优雅的姿态。
明明是由活生生的动物牵引,车厢内的乘客却几乎感受不到寻常马车应有的颠簸与上下震动。
空气中弥漫着极其细微、几不可察的魔力波动——这绝非寻常技艺。
间桐池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车厢内壁,心中了然。
大概施加了类似减轻重量或微调浮力的基础魔术,如同魔术师们常用来处理沉重行李箱的手法,被巧妙地应用在了这架移动的载具上,使得旅途舒适得近乎失真。
车轮碾过铺着碎石和苔藓的山路,发出规律的辘辘声,两侧是愈发浓郁的绿意和偶尔闪现的、如镜面般倒映着天光的湖泊一角。
空气清冽而湿润,带着松针和冷杉的香气。
不久后——
“……好像看得见了。”
一直沉默望着窗外的间桐池,用下颚微微朝前方示意。
透过前方马车窗框构成的画幅,在层叠山峦的间隙,一片开阔的、闪烁着碎钻般光芒的湖畔跃入视野。
而在那片澄澈湖水之畔,两座异样的塔楼拔地而起。
那并非现代建筑常见的方正或流线造型。
用现代建筑的规模来衡量,它们不算巍峨巨物,高度大约相当于四层楼高的楼房。
然而,其存在的姿态却充满了令人不安的怪诞感。
两座塔,以一种绝非自然形成的、难以言喻的角度,倾斜着耸立。
它们像两根被无形巨手强行插入大地、又因某种巨大力量而扭曲变形的巨钉;
又如同两株违背了阳光引力、执拗地朝着不同方向生长的诡异石笋。
塔身并非完全对称,那倾斜的角度似乎也微妙地不同,彼此呼应又隐隐对峙,构成了一种充满张力的、酷似“双生”却又“异貌”的奇异景观。
“那就是双貌塔,”间桐池的声音依旧平淡,仿佛在介绍一处寻常景点,但话语中却透露出不容忽视的信息量。
“或者,缀上管理这片土地的古老家族之名,更准确地称呼为——双貌塔伊泽卢玛。”
“双貌塔……伊泽卢玛……”爱尔奎特喃喃地复述着这个名字,琥珀色的眼眸中第一次褪去了对风景的纯粹好奇,染上了一丝审视。
她微微歪着头,视线牢牢锁定那两座倾斜的塔影,像是在解读某种深奥的符文。
塔楼那非自然的姿态,似乎勾起了她某种源于血脉深处的、对“异常”存在的本能感应。
也许是车厢内并未刻意隔绝声音,也许是车夫本身就拥有超常的听力。
就在爱尔奎特话音落下不久,车夫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如同从风中传来的声音,清晰地透入了马车内部:
“是的,尊贵的客人。东侧那座沐浴更多晨光的,被称为‘阳之塔’;而西侧、常被暮色最先笼罩的,则被称为‘月之塔’。”
阳之塔。
月之塔。
太阳与月亮的意象,清晰而富有象征意味。
然而,在间桐池此刻的眼中,那两座以非自然角度倾斜、沉默矗立在湖畔的巨影,却更像某种蛰伏于巢穴、耐心等待猎物落网的恐怖存在——比如,传说中的蚁狮。
魔术师的工坊,其本身就是意志与力量的延伸。
而作为一片古老魔术家族世代经营的领地,此地更是早已被优化、重构,每一寸土地,每一缕空气,都浸润着伊泽卢玛家族的意志,被编织进一个庞大而精密的魔术体系之中。
简单来说,踏入这片土地,无异于闯入一座活体要塞。脚下看似寻常的泥土,头顶拂过的微风,甚至吸入肺腑的空气,都可能在你毫无察觉的瞬间,化作致命的陷阱与武器。
非比寻常的紧张感如同无形的蛛网,悄然缠绕上来,反而让间桐池那惯常疏离的嘴角,难以察觉地扬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那是面对真正挑战时,猎手本能的兴奋。
这一次,马车精准地在月之塔那巨大而沉默的阴影旁停下。
“会场就在这边──”车夫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恭谨,他再次摘下帽子,向着车厢微微躬身,“那么,请二位玩得尽兴。”
玩得尽兴?在这蚁狮的巢穴中心?间桐池心中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诮,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率先推开车门,踏下马车。脚下是经过精心修整的石板地面,带着湖区的湿润凉意。
爱尔奎特紧随其后,轻盈地落在他身侧,琥珀色的眼眸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座倾斜的庞然大物,以及塔身上攀附的古老藤蔓。
就在两人双脚站稳的下一秒,异变突生。
那名车夫,连同他驾驶的精美马车以及那两匹健壮的栗色马匹,如同被投入滚烫熔蜡中的冰雕,开始无声地“融化”。
没有刺眼的光芒,没有剧烈的魔力波动,只有一种视觉上的、近乎梦幻的扭曲与坍缩。高大的人形轮廓、马匹的矫健身影、马车的木质框架……
一切都在瞬间软化、流淌、收缩。
仅仅一两个呼吸之间,原地只剩下一个小小的、涂着鲜艳色彩的锡制玩具兵,以及一辆仅手掌大小、同样精致无比的木头小马车。
它们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石板上,仿佛刚才载着两位乘客穿越湖区的华丽座驾,不过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来自童话世界的幻梦。
“……”间桐池的目光落在那一小堆玩具上,深邃的眼底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化为一声近乎叹息的低沉呻吟:
“……不愧是创造科的正统分家,很擅长这类‘把戏’吗?”
这种将复杂造物瞬间“劣化”或“童趣化”的魔术,带着典型的创造科风格——玩弄现实,赋予造物以戏剧性的生命与终结。
与其说是实用性的移动魔术,不如说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无声的威慑与展示。
“——承蒙赞美,真是光荣。”
一个低沉、醇厚、带着贵族般从容腔调的男中音,如同上好的天鹅绒般从月之塔那深邃的入口处流淌出来,恰到好处地接住了间桐池的话音。
阴影被推开,一位绅士的身影出现在塔门之内。他年约四十五岁上下,修剪得体的胡须为他略显严肃的面容增添了几分儒雅与威严。
一头梳理得一丝不苟的深棕色头发下,是一双深邃而充满审视意味的眼睛。
他身穿一袭剪裁极其合体的朱红色西装,如同凝固的血液,在塔楼幽暗的背景衬托下显得格外醒目而富有压迫感。
值得注意的是,他一手拄着一根乌木制成、顶端镶嵌着某种暗色宝石的手杖,行动间带着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腿部不便的迟滞感。
“欢迎光临,间桐阁下。”绅士微微欠身,姿态恭敬却又不失一家之主的尊严,动作流畅自然,仿佛那根手杖只是他优雅仪态的点缀。
“我是拜隆.巴尔耶雷塔.伊泽卢玛。感谢您不辞辛劳,远道而来。”
他的声音平稳有力,清晰地回荡在月之塔入口前的寂静空间里。
“伊泽卢玛的当家吗?”间桐池微微颔首回礼,姿态同样无可挑剔,声音平稳无波,“恕我未能及时问候。”
拜隆卿嘴角浮现出一抹恰到好处的、贵族式的微笑,那笑容仿佛经过精确计量,既不显得过分热络,又不失礼节。
他没有过多寒暄,只是优雅地侧身,用那只未持杖的手,指向身后月之塔那如同巨兽咽喉般的、幽深而华丽的入口。
“请进,”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邀请意味,目光在间桐池身后的爱尔奎特身上也短暂停留了一瞬,眼神中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难以解读的探究。
“宴会,已经开始了。”
随着他的话音,一股混合着陈旧羊皮纸、稀有香料、昂贵雪茄以及……
某种更深沉、更难以名状的、属于古老魔术工房本身冰冷气息的味道,从塔内幽幽弥漫出来,瞬间取代了湖畔清冽的空气。
那幽深的入口,仿佛通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被时间与秘仪尘封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