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0章 方便(4k)

塔的内部远比其倾斜怪诞的外表更为宏伟。

古老的石壁被精心打磨,镶嵌着闪烁着幽光的矿石与金属纹路,构成繁复而充满神秘意味的几何图案。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稀有熏香、陈年羊皮纸、以及某种深沉、如同大地脉络般搏动着的魔力气息。

宴会厅位于塔的中层,巨大的拱形落地窗将温德米尔湖的绝景尽收眼底,此刻却被厚重的天鹅绒帷幕遮挡了大半,只留下缝隙透入些许暮色,与厅内无数悬浮水晶灯散发的、如同星群般璀璨却冰冷的光芒交织。

间桐池并未融入那衣香鬓影、低语浅笑的宾客群中。

他选择了二楼一处相对僻静、被巨大石柱阴影半掩的回廊角落,如同一个沉默的观察者,背靠着冰冷的石壁,目光穿透下方辉煌的光影与人潮,精准地落在宴会厅那如同小型舞台般抬高的主位上。

那里,端坐着两位存在。

黄金公主蒂雅德拉。白银公主艾丝特拉。

即使隔着相当的距离,即使身处这充斥着古老魔力和贵族气息的塔楼核心,她们的存在感依旧如同黑夜中的灯塔,蛮横地攫取着所有投向那个方向的视线。

蒂雅德拉的紫色礼服如同凝固的夜空,其上流淌着星尘般的微光。

那双熔金与凝银的异色瞳眸,即使在光影变幻的厅堂中,也散发着恒定而冰冷的神性光辉。

艾丝特拉的面纱增添了几分朦胧,却丝毫未能削弱那份源自本质的、令人窒息的完美轮廓。

间桐池静静地注视着她们。那双深邃、仿佛能吸纳一切光线的黑色眼眸中,没有丝毫下方宾客那种狂热、窒息或自毁般的迷失。

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如同鉴赏家端详一件稀世珍宝,又如同猎手评估着丛林中最危险的猛兽。

他在那两人身上,清晰地看到了一种无比熟悉的东西。

美貌。

那是一种超越凡俗理解、近乎法则本身的“美”。它并非简单的五官精致或仪态优雅,而是一种由内而外、如同天体引力般存在的“力场”。它扭曲感知,撼动心智,是世间最锋利的无形之刃。

然而,在间桐池那如同寒潭般平静无波的心湖中,却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那是源于比较的、近乎本能的认知:

虽然……不比基兹那般浑然天成。

一个名字,一个身影,如同幽影般在他记忆深处一闪而过。

但……

间桐池的视线缓缓扫过蒂雅德拉那堪称造物主杰作的面容,掠过艾丝特拉面纱下若隐若现的完美轮廓。

……也是极美的事物。

他平静地承认。

间桐池低沉的、近乎耳语的自言自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二楼的阴影中消散:

“……那就是黄金公主吗?尽管听过传闻,没想到达到了那种境界,不得不赞赏伊泽卢玛的历史呢。”

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露台阴影处,仿佛还在回味那足以撕裂时间的神性之美。

然而,他低语的尾音尚未完全落下——

啪、啪、啪——

清脆、有力、节奏分明的掌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三颗石子,骤然在下方金碧辉煌的宴会厅中回荡开来!

这掌声并非雷鸣,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盖过了重新响起的、轻柔的背景音乐,也撕裂了黄金公主离去后残留的、令人窒息的迷惘氛围。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掌声的来源,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妇人。

她身形并不高大,却挺直着如同雪松般的背脊,那份挺拔甚至让许多年轻人都自愧不如。

一头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发,如同狼毫般闪耀着高贵而冷冽的光泽,映衬着她布满深刻皱纹、却充满坚毅神情的脸庞。

她穿着一身剪裁极为时髦、色调浓郁的祖母绿礼服,与她的银发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

此刻,她那双布满岁月痕迹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的手,正不疾不徐地拍击着,每一个掌声都清晰得如同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弦上。

“──了不起,拜隆卿。”

老妇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沉淀下来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投向月之塔入口方向——那里,拜隆卿正拄着手杖,微微欠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恭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这爽快而充满力量的掌声,配上她那份毅然决然的态度,仿佛蕴含着某种无形的魔力。

下方那些因神性之美冲击而茫然自失、甚至涕泗横流的魔术师们,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猛地一个激灵!

涣散的眼神重新聚焦,急促的呼吸逐渐平复,僵硬的肢体也找回了知觉。那掌声,像是一个强大而稳固的“精神锚点”,将他们从濒临崩溃的感官深渊中硬生生拉了回来。

“巴鲁叶雷塔阁下。”

人群中,有人带着敬畏,低声说出了这个名号。声音虽轻,却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在恢复神智的宾客中激起一片压抑的骚动与了然。

巴鲁叶雷塔Bartholoi。

时钟塔十二君主(Lord)之一,创造科(巴鲁叶雷塔)的现任当家。

随着这位君主的登场与掌声,仿佛一个无形的信号,露台阴影处再次传来细微的动静。

黄金公主蒂雅德拉与白银公主艾丝特拉那令人窒息的身影,在两名如同镜像般的女仆无声引导下,缓缓地、彻底地退回了那片深邃的阴影之中,如同神祇收回了祂们的惊鸿一瞥。

“呜……”几声压抑的、充满痛苦与不舍的呻吟从人群中传出。

究竟有多少位魔术师,在目睹了那超越凡俗的神迹后,内心升腾起让时间永远凝固在此刻、甚至就此死去也甘愿的疯狂念头?

无人知晓。但那份极致的渴望与随之而来的巨大失落,如同实质的寒气,弥漫在刚刚恢复些许生机的空气中。

就在这时,宴会厅内流淌的背景音乐也适时地更换了曲目。舒缓、优雅、带着一丝慵懒与梦幻气息的旋律流淌开来——

那是格伦·米勒的《月光小夜曲》(moolightsereade)。

悠扬的萨克斯风与柔和的管弦乐交织,如同温柔的月光试图抚平刚刚经历的神性风暴留下的余悸。

然而,这抚慰人心的乐章,并未能完全驱散某种更为强大的存在感。

巴鲁叶雷塔君主调转了方向。

她并未走向主位,也没有理会拜隆卿,那双仿佛能洞悉灵魂的锐利眼眸,如同探照灯般,精准地锁定了二楼回廊间桐池所在的阴影角落。

她迈开步伐,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无可阻挡的、女王巡幸般的威仪,径直朝着楼梯走来。

她脸上带着一种意有所指的、甚至可以说是充满玩味的微笑,仿佛早已洞察一切。

手中那杯琥珀色的威士忌,随着她稳健的步伐,在晶莹的杯壁中轻轻转动,冰块发出细微而清脆的碰撞声。

面对这位朝着自己走来的、时钟塔真正的巨擘,即便是间桐池,也不得不收起那份惯常的疏离与悠然。

“久疏问候,巴鲁叶雷塔阁下。没想到连你也大驾光临了。”

“喂喂,”老妇人轻笑出声,笑声如同干燥的落叶摩擦,带着岁月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权威。

她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因为笑容而皱得更加厉害,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着不熄的火焰,那份洋溢的生命力与威势在她这个年纪实属罕见。

“这是分家的大日子,”她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冰块叮当作响,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下方人群中的拜隆卿,“不管我有多忙碌,”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掌控感,“也不可能不来。”

“呵呵。”她再次轻声发笑,似乎对间桐池的问候感到愉快。然后,她做了一个极其随性却充满力量感的动作——仰头,一口喝光了杯中剩余的酒液。

几乎在她放下空杯的同时,一名穿着侍者制服、眼神空洞得如同玻璃珠、动作精准到非人地步的人工生命体如同早已计算好般,无声地出现在她身侧,手中的托盘上放着数杯斟好的新酒。

巴鲁叶雷塔君主——伊莱诺.巴鲁叶雷塔——随手拿起那杯新的威士忌,姿态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晶莹剔透的水晶杯在她布满岁月痕迹却依旧稳定的手中再次悠闲地转动起来,琥珀色的液体与冰块碰撞,发出细碎而冰冷的轻响。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重新落回间桐池身上,那份审视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如同猫科动物玩弄猎物般的兴味。

“就是不知道,”伊莱诺的声音不高,带着岁月沉淀的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流淌的《月光小夜曲》。

“我们远道而来的间桐先生,怎么突然有兴趣来这种……分家的小池塘里‘玩’了?”

间桐池深邃的目光平静地迎向这位君主锐利的审视。

他脸上那副平静的面具纹丝未动,声音如同深潭古井,不起波澜:

“自然是有想要得到的东西。”

他的回答简洁、直接,没有丝毫掩饰的意图,却也绝无半分可供深挖的余地。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的视线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不经意地,从伊莱诺的脸上移开,投向下方依旧衣香鬓影、却隐隐笼罩在神性余威与君主威压之下的宴会厅。

伊莱诺何等人物?她几乎在间桐池目光微动的刹那,便已捕捉到了那极其短暂的偏移。她并未立刻追问,只是顺着间桐池目光所及的方向,不动声色地望去。

只见她的那位分家晚辈——拜隆.巴尔耶雷塔.伊泽卢玛,正拄着那根乌木手杖,与一位身材高大、有着典型日耳曼裔特征的男子站在一处。

两人似乎正在交谈,姿态带着上流社会的疏离与客套。

拜隆卿的脸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而那日耳曼男子则微微侧头倾听,姿态沉稳,指间一枚造型古朴的蓝宝石戒指在灯光下偶尔闪过幽光。

伊莱诺心中瞬间了然。

她当然清楚,自己那个继承了伊泽卢玛家名、经营着双貌塔的分家晚辈,其本身或其家族积累的那些“东西”,绝不可能入得了眼前这位名为“间桐池”的男人的眼。

能让他在这个敏感时刻、踏入这片布满荆棘的领地,目标只可能是——

那个日耳曼裔的男人。

伊莱诺的嘴角,那抹意有所指的微笑加深了,如同刀锋在皮革上刻下更深的痕印。她的视线重新落回间桐池身上,锐利得仿佛要穿透他平静的表象。

“哦?”她轻轻晃动着酒杯,冰块撞击杯壁的声音在两人之间显得格外清晰,“既然已经找到了‘目标’,”

她刻意模仿着间桐池刚才的用词,带着一丝玩味,“为什么不直接上去‘试试’呢?”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压力,牢牢锁定间桐池,“躲在这角落观望,可不像你的风格,年轻人。”

她顿了顿,仿佛随口提及,语气却陡然带上了一种属于时钟塔最高权力者的、近乎冷酷的“慷慨”:

“如果你想……强硬一点,”伊莱诺的声音压低了少许,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暗示力量,“巴鲁叶雷塔一族,也不是不能为你……‘行一下方便’。”

这句话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了一块巨石!“行一下方便”——由一位时钟塔君主、创造科当家的口中说出,其分量足以让任何听到的魔术师胆寒。

这意味着在双貌塔伊泽卢玛的领地上,在巴鲁叶雷塔的默许甚至支持下,一场针对那位日耳曼男子的行动,将拥有难以想象的便利和……

残酷的“合理性”。这是一种赤裸裸的诱惑,也是一种冰冷的试探。

宴会厅的灯光在水晶吊盏上流转,悠扬的爵士乐依旧在空气中温柔地流淌。

然而,在这二楼回廊的阴影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琥珀。伊莱诺.巴鲁叶雷塔那双燃烧着不熄火焰的眸子,如同狩猎前的猛禽,等待着间桐池的反应。

威士忌的冰冷触感透过杯壁传来,与袖中那件躁动的拟似宝具传来的脉动一起,在间桐池的感官中交织成无声的警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