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年夜饭
院中积雪深厚,许青山扫开一片空地,开始着手准备祭灶事宜。米糊已经熬好,黏稠适度,正适合贴灶神像。
他走进屋内,见楚昭宁已换上新买的棉衣,正端坐在桌前书写春联。虽说是凡俗衣物,穿在她身上却格外清雅。
许青山拟的对联,自然要由她来执笔。
一来他的字确实难登大雅之堂,二来也是想让楚昭宁多参与这些年节习俗,或许能冲淡些她眉间的寂寥。
楚昭宁运笔从容,字迹如行云流水。
许青山站在一旁,看她专注书写的侧颜,在冬日暖阳下显得格外柔和。
“无相非相,且看庭前雪”
“有情是情,莫负岁寒人”
横批“与卿同春”,字迹清绝,却也透露着一丝暖意。
许青山踮脚贴着楹联,肩头落满细雪。呵出的白气在晨光中氤氲,与楹联上的墨香交融。
他仔细抚平红纸的边角,忽听得身后“吱呀”一声,楚昭宁推门而出,新裁的棉衣袖口沾着几点墨痕。
“贴歪了。”她淡淡道,眉梢却染上一丝暖意。
“歪即是正。”许青山笑着指了指对联,“师叔祖且看,这'春'字斜三分,恰似新柳迎风舞。'雪'字偏一寸,倒像寒梅卧雪眠。年节之际,何必拘泥方正?”
他轻抚红纸边缘:“就如这灶糖总要捏得歪歪扭扭才显手艺,年画需得浓淡相宜方见真趣。世间至味,往往就在这不经意的随性之间。”
楚昭宁望着那微微倾斜的“春”字,忽觉这歪斜之中,反倒透着几分人间烟火的真切。
屋檐的积雪渐融,雪水顺着瓦当滴落,在青石板上叩出细碎的声响。
许青山瞥见日影已近正中,快步走向厨房。
楚国年俗最重午时的团圆饭,耽误不得。
“师叔祖可否来搭把手?”他站在厨房门边,手里还沾着面粉。
楚昭宁搁下毛笔,见案板上摆着几样未处理的食材。
许青山轻声道:“这黑鳞鱼是楚地特产,我不太会处理,师叔祖可否帮个忙?“
这黑鳞鱼生性凶猛,渔民捕捞时需用铁织网。其齿如利刃,虽无四肢,却能借鳞片蠕动于地面。肉质却异常鲜美,无论清蒸炖煮皆为上品。
在雾隐这等北方地界,本不该有此鱼踪迹。
许青山原本只是去城外寻些野味,因食谱上有几道楚地名菜需用山间野物烹调。谁曾想竟在冰层下发现这条被冰封的黑鳞鱼,想是顺着紫河暗流从楚地游来,却被寒冬冻在了此处。
这黑鳞鱼素来是楚国富贵人家的席上珍,楚昭宁少时生于楚地世家,想必最是熟悉这滋味。
楚昭宁望着案板上的黑鳞鱼,指尖悬在鱼鳃上方,迟迟未落。
她依稀记得儿时在厨房偷看厨娘整治此鱼,那妇人总爱边做边哼着小调,柴刀在鱼鳃处轻轻一挑,整片鳃盖便如花瓣般翻开。
可此刻自己握着刀,却不知从何下手。
刀尖在鳞片上打滑三次,第四次才勉强刺入缝隙。本该利落的一挑,却因力道不均,将鳃肉扯得支离破碎。鱼身剧烈扭动,甩出的血珠溅在她新换的棉衣袖口。
她慌乱中抓起擀面杖,却忘了该敲何处。
胡乱敲打鱼背时,突然想起厨娘说过“七寸”,忙移向正确位置,连敲七下,鱼身终于瘫软。
案板已是一片狼藉。
她望着被自己糟蹋的鱼肉,忽然明白当年厨娘为何总笑着赶她出去。
许青山望着她,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丝笑意。往日那个清冷绝尘的师叔祖,此刻竟显出一丝罕见的慌乱。这般情态,怕是面对元婴大能时都未曾有过。
这正是他要楚昭宁亲自动手的缘由。
若以修士手段,弹指间便能将这鱼料理妥当。但楚地的寻常百姓哪有这般能耐?他们世代相传的法子,才最是贴近烟火人间。
让她碰触故乡的食材,闻着熟悉的香料,手上的动作自会唤醒记忆里的年味。这比任何刻意的安慰都要真切。
接下来,许青山蹲在灶前生火,火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
楚昭宁则在一旁处理食材,素白的衣袖挽至肘间,指尖沾着几点葱末。若有修士得见,定难相信那冷若冰霜的楚仙子,此刻正低头剥着蒜瓣,神情认真得像个初学厨艺的小娘子。
不多时,饭菜的香气便飘满院落。
最显眼的是那道黑鳞鱼,鱼肉剔得极薄,每片都透着玉色光泽,与楚地特产的腊肉层层相叠,铺在垫了紫苏叶的蒸笼里。蒸熟后淋一勺滚烫的猪油,鱼肉顿时微微卷曲,鲜香四溢。
另一道是三丝春卷。
楚昭宁按着记忆,将冬笋、木耳、腌萝卜切作细丝,裹进薄如蝉翼的饼皮。特意留着两端不封口,正是楚地“留春”的习俗。
两人在院中落座,八道菜肴整齐摆在桌上。
楚昭宁望着这桌饭菜,想起幼时家中年宴,哪次不是珍馐满案。
许青山取出一壶灵酒,却被她抬手止住。素袖轻拂,一坛老酒现于桌上。
酒坛泥封斑驳,坛身刻着细密的纹路,那是楚地特有的储酒纹。
“灵酒虽好,却不应景。”
她指尖轻叩坛身,泥封应声而落。
“此酒名'楚云醴',采楚地春糯与秋谷合酿,埋于紫竹根下整甲子。”
坛中酒液倾出时,竟泛着淡淡的紫晕,香气清冽中带着竹韵。
“好酒。”
许青山浅啜一口,忍不住赞叹。抬眼望去,楚昭宁正执筷夹起一片鱼肉。
日色透过檐角积雪,在她侧脸投下细碎的光影。玉箸轻启朱唇的刹那,许青山呼吸一滞,那素来清冷的眉眼低垂,长睫在瓷白的肌肤上投下浅影,宛若雪地里忽绽的寒梅。
“味道如何?”他声音发紧。
“尚好。”
许青山讪讪一笑,却听她又道:“只不过有些咸了。”
他连忙尝了一口,果然咸味略重,腊肉本就咸鲜,又错用了细盐。正欲解释,忽闻一声轻笑。
抬首间,只见楚昭宁唇角微扬,如春冰乍破:“不过我很喜欢。”
这一笑,让许青山指尖发颤。
“爹爹嗜咸,家中饭菜总是多放半勺盐。”她晃着酒盏,眸中映着琥珀色的酒光。
许青山会意,为她斟满“楚云醴”。
两人对坐小酌,檐外细雪无声。
没有轰轰烈烈的海誓山盟,没有惊天动地的缠绵悱恻,只是这样简单的举杯相碰,筷箸交错。
楚昭宁指尖沾了点酒液,在桌上无意识地画着圈。许青山望着她映着灯火的侧颜,忽觉这平淡光景,竟比任何风花雪月都要珍贵。
酒过三巡,楚昭宁的发丝垂下一缕,许青山下意识伸手,却在半空停住,怕唐突了这份恰到好处的距离。她却微微倾身,让那缕青丝自然滑落肩后。
相视一笑间,两盏清酒映着同样温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