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94年,除夕

而在食堂中。

那令人矛盾的情景,依旧每日甚至每餐上演。

校长陈树仁越来越瘦削的身影,总是会准时出现在王成芳身边。

依旧沉默,依旧粗暴,将一个沉甸甸的铝制饭盒,咣当一声丢到她面前。

只有一个字。

“吃。”

最初,王成芳还能忍着腹中的轰鸣和那油香的诱惑,倔强地啃自已的冷馒头。

愣是对那饭盒视而不见,哪怕是浪费在那里,她也不想接受这嗟来之食。

但青春期的肠胃是诚实的。

纯饿的那几年,这种欲望几乎难以抵御。

那肉汁的香气,像是有生命一样,钻进她的鼻腔,直抵她饥饿的骨髓。

坚持了几天之后,在一个尤其寒冷的傍晚,看着饭盒里冒着热气的红烧肉,少女所有的防线都彻底崩塌了。

王成芳盯着那饭盒,愣了几秒。

随后几乎是带着愤恨,粗暴地端起饭盒抓起筷子,将其中饭菜狠狠扒进自已嘴里。

油润的肉块,新鲜的时蔬,吸饱了汤汁的米饭……

这一切组合起来,在她口中久违地爆发出像是活着的滋味。

她吃的又快又急,仿佛不是在品尝食物,而是在进行一场报复。

吃!凭什么不吃!

你拿了我的钱不退给我……

那我就吃回来!吃光你的!

这种扭曲的念头,能短暂地带给她一种对自已命运还有一丝掌控感的错觉。

而与此同时。

陈树仁的铁腕统治也在呈现效果。

一条条严苛到不近人情的校规,像是一道道枷锁,强行箍住了原本散漫的校园。

全寄宿制,隔绝了外界的诱惑;统一的校服,抹平了家庭的贫富差距;雷打不动的作息和严厉的惩罚,也将所有人的精力强行扭转到学习这一条轨道上。

那些曾经谈论游戏厅,炫耀mp3,抄写歌词的同学,他们脸上的浮躁逐渐被疲惫和一种被迫的专注所取代了。

教室里,窃窃私语少了,翻书和写字的声音多了。

一种压抑但确实存在的学习氛围,在高压之中被强行塑造了出来。

王成芳依旧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她依旧不喜欢这个校长的做法。

但她看到那些曾经衣着光鲜活得轻松愉快的同学,如今也只能跟她一样穿着灰扑扑的校服埋首于题海之中,遵守着同样严苛的校规……

这个时候,她总是会在内心深处生出一种卑劣的快感。

看吧……你们不也一样了吗?

这下,我们终于平等了。

校长手底下,你们再怎么样也快乐不起来。

都跟我一样,只能困在这里读书!

……………………

时光,在严格的管理和题海战术中悄然流逝。

一个学期,很快就过去了。

王成芳本来能要回来的钱,又少了一半。

寒假来临,同学们一个个都兴高采烈地离开了学校。

偌大的校园,瞬间空荡的只剩下北风呼啸的声音。

王成芳没有地方可去。

那个曾经的家,充满了与父母相关的回忆,每个角落都能勾起刺骨的疼痛。

她不敢回去。

相比之下,冰冷的寝室虽然同样孤寂。

但至少这里的记忆是新的,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貌似能稍微冲淡那些旧日的阴影。

春节这天,夜幕降临。

远处,校园之外,传来零星的鞭炮声。

王成芳一个人缩在床铺之上。

她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穿在了身上,还是觉得冷。

此刻,她捧着唯一一张全家福,悄悄地掉眼泪。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是陈树仁。

他不由分说推开门,站在门外,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更加憔悴,但眼神依旧锐利。

“大过年的,一个人躲在这里哭什么哭!”

他语气还是那么冲,大步走进来,几乎是半拉半拽的把王成芳从床上拖了起来。

“走!我家做了点菜,我一个人吃不完,浪费!”

他的理由,依旧是那么牵强。

他像是对温和这两个字过敏一样,干什么都是那么粗暴。

王成芳被他拉着,踉踉跄跄走在寒冷的夜风里,身上披着陈树仁强行套在她身上的大棉袄。

而就在这时,她突然注意到。

脱掉棉袄的校长,瘦弱的像竹竿一样。

心里第一次冒出了一个与怨恨无关的念头:

为什么……他总是一个人呢?

而且,自已怎么从来没见过他吃东西?

………………

很快,埋头赶路的两人到达了校长陈树仁那间简陋的小平房宿舍里。

一张旧方桌,上面摆满了菜。

红烧鱼、炖鸡、梅菜扣肉、炸丸子……

对于已经许久没有过过一个团圆年的王成芳来说,这简直就是梦里才会出现的丰盛宴席。

坐在桌边,脑中依旧充斥着那股“吃回来”的赌气,埋头猛吃。

腮帮子都塞得鼓鼓囊囊,也不抬头看对面几乎没动筷子的校长。

饭桌之上只有她咀嚼的声音,安静的令人心慌。

而这种诡异的尴尬,最终还是战胜了王成芳的倔强。

嘴里满满的,嘟囔出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

“校长,你……你干嘛不吃?”

陈树仁正望着窗外出神。

闻言转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轻飘飘说道:

“我有癌。”

他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的事一样。

“消受不起这些大鱼大肉。”

王成芳猛地抬头,嘴里没咽下去的食物差点都掉出来,眼睛瞪得溜圆。

“癌你知道不?”

陈树仁扯了扯嘴角,脸上是近乎残酷的平静。

“就是绝症,治不好的,只能等死。”

哐当一声。

王成芳手里的筷子掉在了桌上。

她低下头,视线瞬间模糊了,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砸落在碗里。

她都不知道自已为什么要哭。

这个校长,自已根本一点都不喜欢。

他打自已耳光,扣着自已学费,强迫自已读书……

还把学校变成了这样一座让人喘不过气的地狱……

可是为什么听到他平静地说出“等死”这两个字,心里就像被针扎一样疼呢?

“你他妈哭个屁!”

陈树仁粗声粗气地呵斥,眉头瞬间紧锁。

“大过年的能不能喜庆点?老子还没死呢!”

这话像是一盆冷水,泼得王成芳浑身一激灵。

是啊。

大过年的。

校长,可能已经没几个年可以过了……

不能……在让他在这种难得的日子里……

还看着自已难看的哭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