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95年,新年
王成芳慌忙地用手背胡乱地擦起脸。
努力想在脸上挤出一点笑容。
声音却更加哽咽了:
“对……对……”
“过年……不能哭……呜呜呜……”
可她越是想憋住,眼泪就越是失控。
为什么呢?
为什么爸爸妈妈走了,现在这个讨厌的校长也要走?
为什么自已身边的人总是这样?
一点征兆没有,就都要离自已而去了。
而看到对方这副想忍眼泪又忍不住的可怜样子,陈树仁叹了口气。
他的语气罕见地软化了一些,像是在安慰王成芳,又像是单纯地想在这寒冷的小平房里添点人声。
毕竟,今天可是除夕夜啊。
他终于打开了话匣子,开始讲自已的故事。
讲那混乱的十年,他想读书,却没得读,一天到晚像个疯子一样在山上乱跑,混日子。
讲恢复高考之后,他拼命复习却还是名落孙山,放榜那天蹲在墙角哭得像条狗一样。
讲他后来如何扒火车进入大城市,又厚着脸皮混进大学校园,像做贼一样蹲在窗台
“想正正经经读个书,怎么他妈的就这么难哦!”
他灌了一口白开水,自嘲地笑起来。
他又开始讲。
讲他好不容易当上了老师。
讲他如何一步步咬牙努力,才混到了大城市里不错的位置。
本以为苦尽甘来,可以享点清福了。
结果等来的,却是一纸胃癌的诊断书。
也该是,早年间他就没吃几顿正经饭。
观音土,烂地瓜,甚至河滩上捡的大雁屎。
抓到什么都拿来充饥。
这胃袋,早该报废了。
毫无疑问,这把他所有的计划都打碎了。
“妈的……临到死了,才发现自已还是个劳碌命。”
“我就是放不下!”
所以,他主动要求调回老家,这所破落的衡河中学。
“我就想着趁着最后这点时间。也给咱们老家做点贡献吧。
“算我没白活一趟。”
他的目光,又扫过王成芳。
又好像是透过她的瞳孔,看着学校里的所有学生。
语气中,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意。
“你们这些小兔崽子啊……”
“条件比我们当时那会儿可是好了一千倍,一万倍都不止。”
“有饭吃,有衣服穿,有老师教你们。”
“结果呢,一个个的……”
“男生天天就想着逃课去打游戏。”
“还他妈有腿上绑根绳子,说自已是八神的!?”
“我看像个王八蛋神经病还差不多!”
“女生也是,天天抄歌词,追星!”
“那他妈能当饭吃吗?”
他骂得唾沫横飞。
语言粗鄙,却极其生动。
王成芳听着他离奇的经历和愤怒的吐槽,再想到班里那些同学的傻样。
竟是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眼角还带着泪花的笑容,格外明亮。
但陈树仁的笑骂声,却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怒气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悯的神情。
他看向王成芳,声音低沉下来:
“得读书啊……小芳。”
“你们这个时代的娃娃,不读书,不上大学,那就太可惜啦……”
“我们那时候,是没路走,拼了命的想找一条路。”
“你们现在,路就在脚下。”
“干嘛要自已把它刨断呢?”
“我搞这些规矩,打你们,骂你们,收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以为我稀罕啊?”
“是因为,我没时间了……”
“我没时间跟你们慢慢讲道理,没时间等你们自已醒悟了!”
“我只能用最快的办法,把你们这些歪了的苗子强行掰直!”
“把你们这些不该有的心思全都掐掉!”
“让你们只能看着面前的这一条路——读书、考大学、走出去!”
他的声音颤抖,像是十万火急。
顿了顿,又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们恨我,骂我。说我老光棍,精神变态。”
“但没关系,等我死了,随便你们骂。”
他扯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眼神中却带着光。
“但只要我活着一天,你们就得给按我的规矩来!”
“就得给我往这条正路上走!”
王成芳呆呆地看着他,忘记了吃饭,忘记了哭泣。
这老校长此刻这番情绪失控的独白,彻底消散了王成芳心中一直以来的迷雾和怨恨。
那些严苛的校规,那记火辣的耳光,那不退的学费,那每天嗟来之食的饭盒……
所有的一切,都好像有了一个残酷而清晰的解释。
他不是在欺负自已这个没爹没妈的孩子。
这是一个自知时日无多的将死之人,在用他所能想到的最粗暴也最直接的方式,强行把这些走在歧路上的孩子们拐上一条正路。
哪怕被误解,哪怕被憎恨……
他也要在自已生命燃尽之前,尽可能多的绽放光芒,照亮孩子们的前路。
那颗种子,那颗名为衡河模式的种子。
也许就是在此刻,穿透了名为怨恨的冻土,接触到了王成芳心中名为理想的养分。
窗外,零星的鞭炮声变得密集起来。
新的一年就要来了,而有些人的时间却不多了。
不多久。
这小平房中老旧的挂钟,秒针又一次转完一圈。
然后。
咚。
一声沉闷的敲击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1995年,来了。
两人都被这声钟响,敲回了现实。
之前沉重对话所带来的压抑感,在这一刻,好像有了一丝微妙的停顿。
陈树仁缓缓深呼吸了一次,打破了沉默:
“王成芳同学,新年快乐。”
他此刻的语气,前所未有地带上了一丝温和。
说完,他没等王成芳反应,便从自已洗得发白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沓折得整整齐齐的红票子,推到了王成芳面前的桌上。
王成芳彻底愣住了,眼睛瞪得老大。
她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我……我妈妈,她当时没交这么多学费……”
此刻她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慌乱。
陈树仁又像之前那样,干笑了一下。
“呵……你母亲当时就没交学费。”
“她找到我,给我打了个欠条,学费是我帮你交的。”
“你成绩这么好,我怎么能让你没书读呢?”
轰的一声闷响。
宛若实质的炸雷,在王成芳的脑中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