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北美1625一贱下天山

第562章 忌惮(二)

第562章 忌惮(二)

崇祯十五年,十月廿五(1642年12月7日)。*9-5+x\i\a`o,s-h-u\o·.¢c-o\m~

泉州府,安平镇。

闽南的初冬,并无北地的凛冽,反倒是暖阳和煦,映照着安平镇连绵的屋瓦与纵横的水道。

这处位于晋江口的巨镇,因一人之故,其繁华鼎盛竟已超越了福州省城。

镇中最为显赫的,便是大明潮漳总兵官、掌控东南海疆的郑氏府邸。

这府邸与其说是宅院,不如说是一座城中之城。

高墙环绕,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极尽奢华。

最令人瞠目的是,一条人工开凿的宽阔水道宛若玉带,直通府邸深处,形成一处私密港湾。

此刻,数艘装饰华美、桅杆高耸的中型帆船静泊于此,船头“郑”字大旗在微风中轻扬。

万国商船缴纳的令旗银两、四海奇珍汇聚的财富,正是通过这条水道,源源不断地流入这座府邸,滋养着那位被世人暗称为“东海龙王”的权势——郑芝龙。

书房内,紫檀木书架直抵天,架上并非尽是孤本书卷,更多是陈列着来自东西洋的奇珍异宝:精美的日本漆器、莹润的南洋珍珠、精巧的西洋自鸣钟,无声地诉说着主人触角之广。

空气中也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气,沁人心脾。

郑芝龙端坐在一张宽大的梨木书案后,身着云锦常服,虽已年过四旬,但常年的海上生涯与执掌生杀大权历练出的威仪,让他眉宇间既有商贾的精明,又有枭雄的锐利,不怒自威。

他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听着刚刚返回的郑彩汇报,脸色逐渐阴沉下来。

郑彩是郑芝龙的族侄,也是他麾下得力的干将之一,此刻却显得有些狼狈,甲胄上甚至还带着些许未曾拍净的尘土和暗红色的血渍。

“……叔父,非是侄儿不尽心,实是那南澳岛,已成龙潭虎穴!”郑彩的声音带着一丝未能平息的喘息和后怕,“我等遵照军令,率三十艘船,载一千二百精锐弟兄,进抵南澳岛后,趁夜绕到北面浅滩登陆,一切甚是顺利。”

“初时,岛上看似平静,只有些开垦的田地和零散村落。我等向内陆潜行两日,终于逼近那贼巢所在。可是,叔父,那根本不是寻常山寨,而是一座……一座坚城!”

郑彩的描述让书房内的其他几位核心将领,如杨策、甘辉等人,也不由得坐直了身子,面露惊疑之色。^x-x.k`s^g?.+c¨o¢m/

“那城池全用大石砌成,墙高壕深,棱角分明,利于侧射火力,绝非我大明常见样式。更让人心惊的是,墙头赫然架设着十数门火炮,炮口森然,皆指向城外必经之路!”

“我等以为虚张声势,遂派一队精锐上前挑衅试探。刚进入射程,城头便炮火齐鸣,弹如雨下,准头极佳。弟兄们猝不及防,顷刻间死伤枕藉……侄儿不甘,后续又组织了数次强攻,皆被其密集火铳和檑木炮石击退。”

“观其守御,虽人数不多,但号令严明,士卒用命,器械精良,章法井然,俨然久经战阵之师。以那城防之坚固、火器之犀利,非但侄儿所率一千余人难以撼动,即便再添四五千精锐,若无同等重炮掩护,恐亦难奏功。”

“侄儿无能,折损战船三艘,伤亡弟兄二百四十七人,只得……只得饮恨撤兵回禀,请叔父治罪!”

郑彩言毕,单膝重重跪地,垂首不敢抬起。

书房内霎时静得可怕,唯有紫铜香炉内檀香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郑芝龙的眉头紧紧锁在了一起。

南澳岛,这个位于潮州府外海、向来被他视为疥癣之疾的小岛,竟然让他麾下精锐吃了如此一个大亏?

这简直是赤果果地在打他这位“海上龙王”的脸!

他并非不知道南澳岛上有股势力。

数年前,就有消息说一伙来历不明的人占据了该岛,但行事极为低调,既不劫掠沿海,也不干扰郑家的航线,只是埋头从潮州、惠州等地招揽流民上岛垦荒。

郑芝龙当时正忙于整合福建军政事务,与荷兰人周旋,对付其他残余海盗,对这种“安分守己”的小角色并未放在心上。

他曾派过使者前去招抚,对方言辞谦卑,自称“海上遗民”,无处容身,只求一隅之地安身立命,绝不敢与郑氏为敌,甚至愿意象征性地缴纳一些“保护费”。

郑芝龙见其识趣,也就默许了他们的存在。

然而,近一两年来,情况却悄然出现了一些变化。

先是郑家散布在沿海的眼线回报,南澳岛开始以极高的饷银,在潮州、惠州沿海大肆招募熟练水手和各类工匠,从造船的匠人到打铁的铁匠,都在其招揽之列。?£精+武¢{小±|1说2网`e ?最a¥新.x章a节:更\新/?¢快;.

起初范围尚尚局限于粤东,郑芝龙虽有不悦,但觉无伤大雅。

可渐渐地,这股招揽的风声渐渐蔓延到了漳州,甚至他郑芝龙根基所在的泉州。

这可就触犯了他的根本利益了。

他郑家庞大的船队和军队,同样需要大量的水手和工匠支撑。

这群“海盗”,竟敢公然挖他的墙角!

更让郑芝龙警惕的是,对方招募水手的标准极高,待遇优厚,而且似乎有一套严密的选拔和训练体系,这绝非普通海盗或垦殖团体所能为。

他接连派出几波使者严词警告,对方却依旧阳奉阴违,一面信誓旦旦表示绝无恶意,一面继续我行我素。

“新洲人……”郑芝龙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就是那个据说在极东海外大陆,叫什么‘新洲’或‘新华’的番邦?……似乎他们还曾向朝廷进过贡的?”

“总戎明鉴,正是此股势力。”一旁负责情报搜集的幕僚冯澄世躬身答道,“总戎,此股势力,恐非寻常海外藩属那么简单。据多方探查,他们自称‘新华’,其根基确在万里之外的新洲大陆。”

“然近年来,其触角延伸极广。日本北方之虾夷地(北海道),约莫十年前便已被其暗中掌控,设为据点。更令人震惊者,约两年前吕宋岛之惊天巨变,背后亦有新洲人活跃之身影。”

冯澄世顿了顿,语气愈发凝重:“综合各方讯息,盘踞吕宋数十载的佛郎机人,极可能已被新洲势力联合当地不堪压迫的汉民里应外合,彻底击败逐出,马尼拉坚城已然易主。” “如今整个吕宋岛,可以说已尽入其彀中。听闻他们还南下兰老岛扩张,皆显示其志不在小,实力深不可测,绝非等闲海外小邦!”

“呵,想不到数年之间,他们倒是经营起一个好大局面!”郑芝龙冷笑两声,站起身来,在铺着厚软地毯的书房内来回踱步。

犹记得,三年前,这些新华人还以吕宋巨量财货诱使他们郑氏出动水师,共击吕宋佛郎机人。

不过,是时,他正在谋取潮漳总兵官的位子,哪有“闲工夫”去管吕宋的事情,对他们的邀请根本未予理会。

却不曾想,这些新华人竟然在吕宋击败了佛郎机人,然后还鹊巢鸠占,夺了这片位于大明东南沿海不远的岛屿。

要知道,佛郎机人经营吕宋数十年,马尼拉城之坚固,城头火力之凶猛,他是有所耳闻的。

当年他与荷兰人争锋时,也曾提防过与西班牙人发生冲突的可能,深知其非易与之辈。

而这些新洲人却能将其连根拔起?

这新洲小藩不是易于之辈呀!

甘辉开口说道:“总戍,末将听闻,说这新洲人与辽东一众将门军头过往甚密,为他们提供诸多精良火器援助,甚至派兵协助他们骚扰清虏后方。其影响力,不可小觑啊!”

郑芝龙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自家港口内桅杆如林的盛况,心中却翻腾不已。

他原本以为只是教训一个不懂规矩的海外小藩,顺手拔掉一个碍眼的钉子,维护自己不容挑战的权威。

却万万没想到,一脚踢在铁板上。

南澳岛上的坚固堡垒和犀利火器,吕宋的易主,辽东频现的身影……

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指向一个令他不得不正视的事实:这新洲番邦,恐怕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棘手。

“看来……”郑芝龙转过身,目光扫过书房内一众心腹,眼神已从最初的愤怒转为深沉的算计,“我们之前倒是小瞧了这个海外小藩。他们来我大明海疆,估摸不是来讨生活的,而是来跟咱们……抢食的。”

“大哥的意思是……”郑芝豹诧声问道:“新洲人是要与咱们为敌?”

“敌意虽未明言,然其行径,已露峥嵘。”郑芝龙面色沉静如水,眼神却锐利如刀,“他们从北边的虾夷,到辽海诸岛,再经南澳,最后延伸至吕宋……,这新洲人,是在我大明东南海外,布下一条长蛇阵啊。”

郑芝龙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他们暗据南澳,进可窥视我闽粤沿海,退可作为联络南北的中继枢纽。近年来,更是不惜重金,大肆招募水手,购造舰船,怕是其志不小。”

“叔父,是否要调集重兵,汇合水师炮船,再攻南澳?……一举端掉他们这座据点!”郑彩抬起头,小心地问道。

郑芝龙摇了摇头:“不。你方才也说了,南澳堡垒坚固,铳炮犀利,若是再攻,怕是讨不了好。此事,需要从长计议,谋定而后动……”

他沉吟片刻,转身吩咐道:“杨策,加派精干细作,好生探查一番这些新洲人的底细,不仅要盯紧南澳一举一动,更要设法探查吕宋、乃至其新洲大陆本土的情况。”

“总戎……”杨策闻言,顿时怔住了,“那新洲本土远在数万里重洋之外,风波险恶,这……如何探查其根本……”

“当年你是如何将探子派往巴达维亚,摸清红毛夷底细的?”郑芝龙目光一凛,瞪了他一眼:“路再远,总有舟船可渡。此事关乎我郑氏基业安危,不得有误!”

“总戎的意思是……”杨策瞪大了眼睛,“我们要往新洲……派遣探子?”

“你说呢?”

“……”杨策张了张嘴,见郑芝龙态度坚决,不敢再辩,只得硬着头皮应道:“末将……遵命。”

跨越数万里大洋,去新洲大陆坐探,那不啻为到天涯海角,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问题。

罢了,下去后,且挑几个倒霉蛋去吧。

“甘辉,水师各营加强戒备,特别是通往南澳、东番(即台湾),以及广东的海域,严密监控和拦截任何未悬挂我郑氏令旗的船只。”

“是!”甘辉抱拳领命。

郑芝龙踱回书案前,指尖划过光滑的桌面,沉吟道:“另外……冯先生,以我潮漳总兵官的名义,草拟一份措辞严厉之通告,遣使送往南澳。”

“严词质问其背信弃义、擅扩武力、侵扰我境、挖我墙脚之罪。要求他们立即停止一切招募行为,并就无故攻击我大明官兵之事,做出令人信服之解释,并赔偿相应损失。”

“且看他们……如何回应。”

“属下明白,即刻去办。”冯澄世躬身应道。

众人领命而去,书房内复归寂静。

郑芝龙独自坐回椅中,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墙上那幅绘有粗略大洋轮廓的海图,眼神复杂难明。

原本以为,挫败了红毛夷这个强大的对手,剿灭或者招安了诸路海上豪强,这大明东南海疆已尽在掌握,郑氏霸业稳如泰山。

却不料眼皮底下竟悄然冒出一个看似低调、实则蕴含惊人能量的“新洲外藩”。

其行事风格和战略布局,皆与他以往遇到的任何对手迥异,显得更加难以捉摸,也更加危险。

“但不管怎样,这东南海上,只能有一个说话算数的人。以前是我郑某,现在是,将来也必须是!”

“至于这些新洲人……,是龙,得给我盘着;是虎,得给我卧着。”

“若不然,就算他真是过江猛龙,我郑芝龙也要碰一碰,看看在这万里海疆之上,究竟谁的爪牙更利,谁的根基更深!”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