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4章 好骑术

陈东微微颔首,跟随士兵穿过曲折的巷道,来到一座石砌的欧式建筑前。

建筑门口站着更多武装守卫,火把的光亮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陈东注意到阴影中似乎还有几双眼睛在窥视,但他不动声色,只是将手按在了腰间的短剑上。

佛郎机东印度公司驻首里的办公厅内,索扎正站在窗前,望着远处漆黑的海面。

这位身兼舰队司令和远东商务代办的佛郎机人,此刻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框。

他身后的大厅里,已经聚集了来自各方的代表——郑桧、金孝元、莽应里、毛龙喧,以及新加入的有马晴信。

“陈东到了。”

一名侍从低声报告。

索扎转过身,脸上勉强挤出笑容。

“终于来了。”

大厅内的交谈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门口。陈东大步走入,向在座众人抱拳行礼。

他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有马晴信身上——这位大村纯忠的侄子眼中燃烧着焦急的火焰。

“陈先生,岛上的情况如何?”

有马晴信迫不及待地站起身,声音中带着压抑的颤抖。

陈东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走到长桌前,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纸铺开。

那是一幅粗略绘制的舟山群岛地图,上面标注了明军的布防位置。

“诸位请看。”

陈东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

“历港已经被明军围得水泄不通。这是最新的布防情况。”

索扎凑近地图,眉头皱得更紧。

“比上次又增加了三道防线?”

“正是。”

陈东点头。

“杨帆在捣杵山增设了炮台,任何未经查验的船只靠近历港水域,都会遭到炮击。”

有马晴信猛地拍桌。

“我叔叔呢?他还活着吗?”

陈东转向这位年轻的倭国藩主,语气放缓。

“大村阁下安好,只是受了些轻伤。”

“他...他可有什么话要带给我?”

有马晴信的声音哽咽了。

“大村阁下说,他本想切腹谢罪,但考虑到岛上还有各国商人、武士和浪人,为了他们的性命才忍辱负重。”

陈东顿了顿。

“他希望索扎大人能想办法让本藩武士回家,否则无颜面对历代大名。”

厅内一片寂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索扎感到一阵头痛袭来,他揉了揉太阳穴。

这场失败已经让他数月不得安眠——一百五十艘佛郎机战船沉了一半,剩下的被困在历港;

五六百名精锐雇佣军生死未卜;

上千佛郎机商人和他们的货物全成了明军的囊中之物。

“粮食呢?”

郑桧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岛上还能坚持多久?”

陈东叹了口气。

“粮食日益短缺。大村阁下说,虽然所有人都同仇敌忾,但最多只能再坚持三五个月。”

“三五个月?”

莽应里冷笑一声。

“倭国人说能坚持三五个月,实际上恐怕连一个月都撑不下去。到时候他们肯定会开始抢夺其他商人的粮食。”

有马晴信怒目而视。

“你什么意思?”

“够了!”

索扎厉声喝止。

“我们不是来互相指责的。”

他转向陈东。

“张经的口信呢?这才是今天的重点。”

众人的注意力立刻集中到陈东身上。陈东环视一周,缓缓开口。

“小阁老说,所谓倭寇本是为了通商,因朝廷奸臣如朱纨、王忬等想建功立业,杀良冒功,捕杀各国商人冒称倭寇。”

金孝元微微点头,似乎早已料到这番说辞。

“小阁老和严阁老认为商人们总困在历港不是事,各国若提出释放商人、严惩杀良冒功的奸臣,有其道理,对朝廷也是不小的麻烦。”

陈东继续说道,语气平静却字字千钧。

“另外,小阁老说皇上现在是修仙施法术的,别人要找王道圣人之治,还得看姓严的。”

索扎眉头紧锁。

“修仙施法术?这是什么意思?”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金孝元。

这位朝鲜儒生从容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方才开口。

“索扎大人,容我解释。”

金孝元的声音温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在我朝鲜和明朝,朝政的根本法则是孔子学说。明朝称之为理学或心学,我们称之为性理学,核心都是尊卑贵贱、君臣父子之道。”

索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与他了解的东方政治哲学相符。

“然而。”

金孝元话锋一转。

“明朝有一股不讲尊卑贵贱的暗流,称为法家。这种思想源自暴秦,主张以严刑峻法治国,不重礼义廉耻。朝鲜的徐敬德、日本的'大一大万'学说,都是这种异端的变种。”

有马晴信突然插话。

“大一大万?那不是...”

“正是那些叛贼的口号。”

金孝元冷冷道。

“'万众如一',何等荒谬!人天生就有贵贱之分,岂能平等?”

索扎眼睛一亮。

“所以严嵩大人的意思是...”

“严阁老这是在宣告。”

金孝元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他将与违背孔子之道的明朝皇帝决裂,在圣人学说上寸步不让。这等气魄,令人钦佩。”

索扎恍然大悟,兴奋地拍案而起。

“我明白了!这就好比我们佛郎机的国王公开反对罗马教廷!”

“正是此理。”

金孝元微笑颔首。

“在欧洲,这样的国王会有什么下场?”

“轻则公开忏悔,重则...”

索扎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出三个月,必定倒台!”

“诸位,明朝的国相与皇帝已经势同水火。”

索扎用流利的汉语说道,声音低沉而有力。

“这是我们千载难逢的机会。”

朝鲜使者金孝元第一个站起来响应,他身着朝鲜传统官服,眼中带着野心。

“我国议政大臣尹元衡大人已授权我表态——必须依朱纨、王忬先例严惩奸臣杨帆、俞大猷!”

索扎满意地点头,抽了一口雪茄,烟雾在他面前缭绕。

“金大人说得好。我以佛郎机国东印度公司远东舰队总司令兼东方商务代办的身份宣布——”

他故意停顿,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

“我们将向明朝提出正式外交抗议,要求无条件释放舟山所有我国及附属国商人,并对历港战争损失做出全额赔偿!”

议事厅内爆发出一阵掌声。黎朝使者阮文雄紧接着站起来,他身材瘦小但眼神锐利。

“黎朝支持佛郎机国的正义要求,明朝必须为他们的暴行付出代价!”

索扎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角落里沉默的缅国使者莽应里身上。

这位年轻的缅甸王子感受到视线,立刻站起身,恭敬地行了一个礼。

“缅国虽无人困在历港。

“莽应里的声音有些紧张。

“但我国特封藩王托雷斯将军受困其中。我们要求明朝立即释放他,并遣返逃到腾越的叛国者!”

索扎嘴角的笑意更深了。莽应里的父亲莽应龙是缅甸名将,曾多次击败明军,有缅甸的支持无疑增加了联盟的分量。

“很好,缅国的立场我们记下了。”

索扎环视众人。

“还有哪位有补充?”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突然从倭国席位处扑通跪下。

有马晴信,这位流亡的肥前国藩主以额触地,声音嘶哑。

“索扎大人!求您救救倭国!”

议事厅瞬间安静下来。索扎皱眉,示意侍卫将有马晴信扶起,但这位落魄藩主执意跪着不起。

“织田信长那个叛徒!”

有马晴信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

“明朝的杨帆给他送去了大批火枪,我们...我们打不过啊!”

索扎心中暗叹。倭国本是联盟中最有力的打手,如今却因内战分崩离析。

他缓步走到有马晴信面前,俯身将他扶起。

“晴信君,请起来说话。”

有马晴信却再次跪倒,这次竟哽咽起来。

“求您...给我们一些火器...我们愿意为联盟攻打明朝沿海...只要能复国...肥前国的大门永远为佛郎机敞开...”

索扎感到一阵心酸。有马晴信已无寸土,给他火器也无济于事。

他正犹豫间,琉球国相毛龙喧缓缓起身。

“索扎大人。”

毛龙喧的声音沉稳有力。

“容我说一句。如今倭国能与织田信长抗衡的,恐怕只有骏河的今川义元和甲斐的武田信玄了。”

索扎挑眉看向这位掌权琉球二十余年的老狐狸。

“毛国相的意思是?”

毛龙喧捋了捋胡须。

“若大人有心援助倭国,不妨以这二人为盟主。

他们兵力雄厚,又急需火器对抗织田,必会对联盟感恩戴德。”

议事厅内响起低声议论。索扎却暗自摇头——今川义元和武田信玄都是传统武士,不像九州的大友宗麟和大村纯忠那样皈依洋教。

给他们火器,无异于养虎为患。

“毛国相的建议很有见地。”

索扎最终开口,语气委婉。

“但眼下当务之急是解决历港之围。待事成之后,我定亲自为大村纯忠和有马晴信游说诸国,组建联军助他们收复九州。”

有马晴信闻言。

他知道索扎还是不信任不信洋教的大名,但形势比人强,只能默默退下。

景德镇的夏末依旧炎热,杨帆站在新落成的“瓷艺学堂”门前,望着工匠们进进出出的身影,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

他抬手擦了擦,转头看向身旁的张居正。

“太岳兄,这学堂总算建起来了。”

杨帆眯起眼睛,阳光照在学堂匾额上,金漆闪闪发亮。

张居正捋了捋胡须,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多亏子玄你的建议。高中低三档分授,既能培养人才,又不至于让技艺外泄,妙极。”

两人身后,何朝宗正与几位瓷器大师低声交谈,不时指向学堂内的陈设。

这位新任山长虽已年过半百,但精神矍铄,眼中带着对瓷器艺术的热爱。

“何大师。”

杨帆走过去,拱手道。

“今后这学堂就托付给您了。特别是那些为外洋定制的特殊器型,务必谨慎处理。”

何朝宗郑重回礼。

“杨大人放心,老朽定当竭尽全力。

那些涉及外洋文化的器物,我会亲自把关,绝不让闲杂人等接触。”

张居正也走过来,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

“这是朝廷拨付的十万两银子,用于学堂初建和工匠培养。何山长,你可是自墨子之后,首位执掌技艺学院之人啊。”

何朝宗接过文书,手微微颤抖,眼中泛起泪光。

“老朽何德何能...”

远处传来一阵欢呼声,原来是景德镇的陶工们得知学堂正式开张,自发聚集过来。

他们脸上洋溢着喜悦,有人甚至跪地磕头,感谢朝廷的恩典。

杨帆望着这一幕,心中却隐隐不安。

他注意到不远处御窑厂和官窑的工匠们站在人群外围,脸上写满了失落和嫉妒。

“太岳兄。”

杨帆压低声音。

“你看那边。”

张居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眉头微皱。

“官窑的人?”

“正是。我担心他们早晚会闹出事来。”

杨帆叹了口气。

“这些日子我暗中观察,官窑的问题比我们想象的复杂得多。”

张居正沉思片刻,摇头道。

“此事牵涉皇庄皇厂,确实棘手。眼下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申时行派人来报,今年的洋商团已到杭州。”

杨帆点头。

“那就先搁置官窑的事,我们即刻启程回杭州。”

三日后,通往杭州的官道上,两匹骏马飞驰而过,扬起一路尘土。

杨帆和张居正各乘一骑,马鞭挥舞间,已将景德镇远远抛在身后。

跑了一个多时辰,两人在一处驿站停下。

张居正虽已年近五旬,却精神矍铄,下马后仍意犹未尽地抚摸着马鬃,眼中带着兴奋的光芒。

“太岳兄好骑术。”

杨帆递过水囊。

“在景德镇这些日子,我看你经常单独接见那些民窑主,不知谈些什么?”

张居正接过水囊,仰头灌了几口,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

“子玄总是一语中的。不过这里也有不得不然之处。”

他擦了擦嘴角。

“你想,那些官窑这几年都在烧什么?十件里面倒有七八件是次品!毁了可惜,交又交不了差,倒不如拿去卖了。”

杨帆目光微闪,心中暗道。

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