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5章 海风太大

这些日子他在景德镇暗中调查,发现官窑的腐败远超想象。

那些所谓的“次品”,很多时候是工匠们故意烧制的,为的就是能够倒卖牟利。

令人震惊的是,督陶官沈淳竟是这一利益链条的核心人物。

“太岳兄。”

杨帆故作轻松地笑道。

“官窑嘛,层层刮油,十件东西里有一两件次品也很正常。”

张居正眼中带着锐利,随即恢复如常。

“子玄误会了。头几天,我让沈淳清点了一遍窖藏,仍有数十万件次品。我又问了那几个贩卖次品的民窑主,他们每年都有万件以上的生意,赚头在数十万两银子。”

杨帆心中冷笑。

沈淳是严嵩的人,你张居正会不知道?但他面上不显,只是静静听着。

张居正继续道。

“子玄,以后官窑整顿了,仍会有次品,次品贩卖还是必须的。我想,卖还是给他们卖,但要收两成税。这样一来,朝廷进项又多了一个不小的口子,你看如何?”

好一个张神童!杨帆暗叹,这招既不得罪严党,又能从中分一杯羹,还能拉拢那些民窑主。

他哈哈一笑。

“如此甚好。”

两人翻身上马,继续赶路。

杨帆心中思绪万千。

张居正这步棋下得妙,但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仅仅是为了增加朝廷收入?还是另有所图?

次日午后,两人终于抵达杭州城外的词人祠。

申时行手持一把象牙骨苏绣折扇,在阳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

他轻摇扇面,丝绸上的金线牡丹随着动作流光溢彩,引得几个西洋商人眼睛发直。

“诸位请看,这是我们最新织造的云锦。”

申时行用流利的葡萄牙语介绍着,随手从身旁伙计托盘中取过一匹布料。

那绸缎在阳光下竟能变幻出七种色彩,宛如将彩虹织进了丝线里。

南洋商人阿卜杜拉忍不住伸手抚摸,惊叹道。

“这比去年织造局提供的样品还要精美三成!”

“而且价格只有七成。”

申时行含笑补充,眼角余光瞥见杨帆和张居正混在人群中观察,嘴角笑意更深。

他转向一个红胡子佛郎机商人。

“德·索萨先生,您上次说想要定制圣母像的绣品?我们华亭的绣娘已经完成了样品。”

随着他击掌示意,两名伙计抬出一架绣屏。

阳光穿透细纱,显现出栩栩如生的圣母抱子像,那婴儿的面容竟是用发丝般细的金线绣成,在光线下仿佛真的散发着圣洁光芒。

“上帝啊!”

德·索萨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激动得胡子都在颤抖。

“这比罗马教廷的藏品还要精美!我要订十幅...不,二十幅!”

申时行从容不迫地摇着扇子。

“德·索萨先生别急,后面还有更好的。”

他朝远处招招手,立刻有伙计推来几辆装饰华丽的小车,上面摆满各式丝绸制品。

杨帆站在人群外围,看着申时行如鱼得水地与洋商周旋,忍不住低声对张居正道。

“申公子这做派,倒像是天生就该吃这碗饭的。”

张居正捋着长须,眼中闪着精明的光。

“他父亲申阁老当年在泉州经营海贸二十年,这些洋商的脾性,他从小耳濡目染。我们这些寒门出身的,确实比不得。”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到申时行提高声音。

“说起来,三个月前这里还被倭寇围城,那些浪人放火烧了半个仓库区...”

“该死的海盗!”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回回商人愤愤地捶了下手掌。

“他们去年劫了我两船香料!”

杨帆闻言,不禁对张居正低声道。

“说起那场围城,佛郎机人的火炮确实帮了大忙。若非他们那六门重炮架在醉白池...”

“他就是杨帆!”

一声惊呼突然从身后炸响。

杨帆愕然回头,只见一个穿着湖绸长衫的中年商人瞪大眼睛指着自己。

那人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那日我在城墙上看得清清楚楚!就是这位杨大人指挥铁菩萨炮轰开了倭寇的船阵!”

人群瞬间如潮水般涌来。

杨帆下意识后退半步,后背抵上了张居正。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竟是这般年轻!”

“听说华亭街的规划都出自他手...”

“旁边那位长髯先生莫非是张太岳?”

申时行见状,连忙分开人群走来,正要开口引见,杨帆却一把拉住张居正的袖子。

“快走!”

两人趁乱钻进旁边一家挂着“醉仙楼”匾额的酒楼,留下身后一片哗然。

二楼雅间里,杨帆推开雕花窗棂一条缝,窥视着街上仍未散去的人群,额头渗出细密汗珠。

“失策了,早该想到商人里会有当日守城的人。”

张居正不紧不慢地斟了杯茶。

“无妨,迟早要露面。倒是这些商人的反应,颇值得玩味。”

他啜了口茶。

“你看那个喊破你身份的,衣料是上等湖绸,腰间玉佩价值不菲,必是大商户。他对你那日的战法如数家珍,说明...”

“说明当日在城墙上观战的多是富商大户。”

杨帆接过话头,眉头渐渐舒展。

“这些人亲眼见证了新式火炮的威力,也看到了我们守城的决心,如今对我们的改革自然更有信心。”

张居正正要接话,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议论声。

“...今年全都改到华亭交易了,织造局那边冷清得像坟场...”

“杨总管手下那些爪牙今年连油星子都捞不着,听说气得在家摔碗...”

“沈大老板更惨,他那些大作坊的货根本卖不上价...”

杨帆与张居正对视一眼,同时屏息凝神。

“...小作坊的绸缎又便宜又好,谁还去织造局当冤大头?”

“听说宫里今年的龙袍料子都还没着落...”

“嘘,小声点!这话传出去要掉脑袋的!”

声音渐渐远去,雅间里却陷入死寂。

张居正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节奏越来越快。

“严世蕃出手了。”

杨帆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

张居正缓缓点头。

“他故意拖延宫中的供品,就是要让皇上对改革生疑。”

“不仅如此。”

杨帆补充道。

“织造局垄断一破,皇庄、皇厂、皇所都会受到冲击。

那些靠着给宫里供货的皇商们,现在怕是已经聚在严府哭诉了。”

申时的宴席散去,杨帆站在词人祠的台阶上,望着洋商们远去的马车,手中紧握着一份订单文书。

张居正走到他身旁,眉头紧锁。

“一百六十万匹...”

杨帆的声音有些发颤。

“这已经超过我们潜在产能的一半还多。”

张居正叹了口气。

“丝绸扩张太快,农业跟不上。屯垦卫的粮食产量有限,倭国的购买渠道也不稳定。”

夜风拂过,卷起几片落叶。

杨帆抬头望向星空,仿佛在那闪烁的群星中看到了即将到来的危机。

“必须加快契奴转屯垦户的进度,沿海各卫所都要推行此事。”

“明日我就起草奏折。”

张居正沉声道。

“但恐怕...”

“恐怕什么?”

“恐怕有人不会让我们这么顺利。”

张居正目光深邃。

“严家那边...”

杨帆冷笑一声。

“他们现在自顾不暇,通倭案查办了一批人,都是他们的党羽。”

“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更会狗急跳墙。”

张居正压低声音。

“胡部堂那边可有消息?”

杨帆摇头。

“自上次密信后,再无音讯。不过戚将军前日来信,说倭国内战局势有变,织田家似乎...”

话音未落,一名侍卫匆匆跑来。

“大人!浙直总督府急信!”

杨帆接过信筒,取出里面的纸条,借着灯笼的光快速浏览。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怎么了?”

张居正察觉异样。

杨帆将纸条递给他。

“佛郎机人...向我们宣战了。”

浙直总督府内,胡宗宪手中的茶杯“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碎瓷片四溅。

“最后通牒?”

他怒极反笑。

“好一个佛郎机国,好一个自由贸易港!”

戚继光从地上捡起那份文书,快速浏览后也是脸色大变。

“这...这简直是颠倒黑白!历港明明是他们强占我大明领土,怎么反倒成了我们违法?”

胡宗宪扶着座椅扶手,指节发白。

“释放侨商?严惩杨帆、俞大猷和你?赔偿一千万两?”

他每说一个词,声音就提高一分。

“一个月内不答复就宣战?好大的口气!”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亲卫统领冲了进来。

“部堂大人!那红毛鬼和陈东已经离开,但临走前放话说...”

“说什么?”

胡宗宪厉声问。

“说...说这份通牒已经同时送往京城,礼部主客司和内阁都已经收到了副本...”

胡宗宪和戚继光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果然如此。”

胡宗宪颓然坐下。

“他们这是要逼宫啊。”

戚继光不解。

“部堂何出此言?”

胡宗宪苦笑。

“你以为这佛郎机人为何突然发难?背后必有人指使。”

他压低声音。

“严嵩被踢出'仙班',这是他的反扑。”

“严嵩?”

戚继光倒吸一口冷气。

“他竟敢勾结外夷?”

“不是勾结,是利用。”

胡宗宪眼中带着精光。

“杨帆的'辱寇'策略一直压制着严家,通过不断打击通倭者给严家施压。

严嵩这是想借外力倒逼解决历港问题,只要历港问题解决,严家就能再苟延残喘一阵子。”

戚继光恍然大悟。

“所以这份通牒只是个开始?”

“不错。”

胡宗宪站起身,走到窗前。

“佛郎机人一动,其他小国必定跟进。五六个国家一起施压,朝廷必然震动。”

他转身看向戚继光。

“你立刻回营整顿兵备,倭寇很可能趁机作乱。”

戚继光抱拳。

“末将这就去办。但部堂您...”

胡宗宪摆摆手。

“我没事。来人!”

他唤来亲信。

“立刻飞鸽传书给杨帆和张居正,让他们务必严防变故。”

亲信领命而去。屋内只剩下胡宗宪和戚继光二人。

“元敬啊...”

胡宗宪突然换了称呼,声音中带着疲惫。

“你觉得变法如何?”

戚继光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

“末将...末将对变法并无特别看法。”

胡宗宪笑了笑。

“这一年多来,每次见到杨帆,我都觉得此人若不是顺天应人,断然不会有如此成效。国事如此,不变不行啊。”

戚继光想起自己亲眼所见的新式火铳、屯垦卫的成效,以及丝绸贸易带来的巨额利润,不由得点头。

“部堂高见。若变法真能强国富民,末将愿效犬马之劳。”

胡宗宪欣慰地笑了,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喷在手帕上。

“部堂!”

戚继光大惊,上前扶住他。

胡宗宪摆摆手,将染血的手帕收起。

“无妨,老毛病了。”

他深吸一口气。

“你去吧,记住,无论朝廷发生什么,都要稳住东南。”

戚继光单膝跪地。

“末将誓死效忠大明,效忠部堂!”

胡宗宪扶起他,眼中带着感动。

“去吧。”

大村纯忠盘腿坐在舟山历港的岩头上,海风裹挟着咸腥味拍打在他脸上。

他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远处的镇海捣杵山,仿佛要将那座山瞪出一个窟窿来。

“大人,已经三个时辰了。”

身后传来内之助小心翼翼的声音。

“海风太大,您...”

“滚!”

大村纯忠头也不回地厉喝,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内之助缩了缩脖子,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大村纯忠知道这个忠心耿耿的家臣是为他好,但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潮水拍打着礁石,发出规律的哗啦声。

大村纯忠闭上眼睛,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场惨败——火枪的轰鸣,刀剑的碰撞,鲜血染红的海水...他猛地睁开眼,一拳砸在身下的岩石上,指节顿时皮开肉绽。

“明国人...”

他咬牙切齿地低语,喉结上下滚动。

“我要让你们血债血偿!”

远处海面上,几艘佛郎机战船正在巡逻,黑色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