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3章 赢得天下人心

群臣心中早已盼着皇上倒严,只是多年来始终无果,不少倒严之人被廷杖打死。

此刻见皇上直接对严嵩发飙,群臣在惊恐中也有莫名的狂喜,希望能借此扳倒严家。

严家党羽则两腿打颤,心想皇上说严嵩是夺舍的道童,岂不是说所有党羽都在谋朝篡位?几个胆小的差点晕过去。

裕王站在一旁,几次想说话,却又都忍住了。

他脸色苍白,手指不安地摩挲着衣袖。

羽柴秀吉和众多外国使节只顾品酒,对眼前一切视而不见,仿佛这场大明最高权力的对决与他们毫无关系。

徐阶、李春芳沉默着,心中既震怖又觉得,若皇上对严嵩的诗不闻不问,便是默认其独特地位,舟山之战的风波也就能过去。

或许严嵩正是这样考虑的,猜测皇上不会在此场合撕破脸,以便挤出余地酝酿下一步反制。

面对如此情形,两位老臣也无话可说。

殿内寂静得可怕,只有嘉靖的脚步声在青砖上回荡。

严嵩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膝盖早已麻木,却不敢稍动。

他数着皇帝的脚步声——十七步向东,二十三步向西,在殿内徘徊。

“老臣今日这一招,陛下会如何接?”

严嵩在心中盘算,眼角余光瞥见自己袍角上绣的金线云纹在阳光下微微闪烁。

这身一品官服是他毕生心血的象征,绝不能就此失去。

脚步声突然停了。

严嵩感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如芒在刺。

他屏住呼吸,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

“呵。”

嘉靖忽然嗤笑一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让满朝文武浑身一颤。

“严嵩啊严嵩。”

皇帝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

“朕原以为你是青词客,没想到不过是个俗人。”

严嵩身子一僵,额头渗出细密汗珠。

这话看似轻飘飘,实则重若千钧——青词宰相的名号,是他立足朝堂的根本!

嘉靖踱步到严嵩面前,明黄色龙袍的下摆映入严嵩低垂的视线。

“修仙需有德,朕未见卿之德。”

皇帝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

“杨爱卿说得对,朕本是九霄仙班派来治理天下的,并非什么修仙老道。”

严嵩喉头滚动,想开口辩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他苦心经营多年的“青词宰相”形象,竟被皇帝三言两语击得粉碎!

“卿不懂仙修,胡乱言语,算不上死罪。”

嘉靖语气一转,竟带着几分宽厚。

“身为内阁首辅,做好天下俗事即可。治理天下本就是大俗之事,与修仙无关。”

严世蕃在班列中攥紧了拳头。父亲被当众羞辱,他却不能出列相护。

这比直接降罪更令人难堪——皇帝是在当众剥去严家的神圣外衣!

嘉靖忽然仰头望向殿顶藻井,沉吟道。

“苍天之道,以义制暴。今日之诗献给上天,获罪于朕倒没什么,毕竟严卿是老臣...”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

“但获罪于天,便无处祷告了。”

严嵩感到一阵眩晕。皇帝这话分明是在说——我本可以饶你,但天意难违!

“朕上体天意,不能不责罚。”

嘉靖轻抚怀中拂尘。

“自今日起,严卿不必再写青词了。”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几个站在后排的官员忍不住交头接耳。

剥夺严嵩撰写青词的资格,等于斩断了他与皇帝沟通的最重要渠道!

严嵩仍跪着不动,宽大的官袍下,双手微微颤抖。

他苦心经营数十年的“青词宰相”威名,就这样被皇帝轻描淡写地剥夺了?

嘉靖见严嵩不动,忽然冷哼一声。

“严世蕃,还不扶你父亲起来?严卿已八十高龄,跪久了伤身,免得日后有人说朕对严家无恩。”

这话如晴天霹雳,震得严世蕃面色惨白。去扶,等于承认父亲有罪;不扶,又是抗旨不遵!

严嵩终于抬起头,脸上皱纹更深了几分。

他望向高高在上的皇帝,忽然觉得那张熟悉的面容变得无比陌生。

三十年的君臣情分,今日竟以这种方式了结?

“老臣...谢皇上隆恩。”

严嵩声音沙哑,缓缓叩了三个头。每个头磕在地上,都像一记重锤砸在群臣心上。

严世蕃快步出列,扶起父亲时,发现老人衣袖下的手臂冰凉。

二人退回班列时,严嵩脚步虚浮,险些跌倒,全靠儿子暗中用力才稳住身形。

嘉靖抱着拂尘,转身走向后殿。就在众人以为这场风波就此结束时,皇帝忽然驻足,头也不回地道。

“徐阁老的门生赵贞吉,上次台州之败后还能在江苏站稳脚跟,接济戚继光,倒是个能臣。”

徐阶猛地抬头,浑浊的眼中带着精光。

“就让他接任张经的闽浙总督之职吧。”

嘉靖说完,身影已消失在殿后阴影中。

徐阶扑通跪下,高声道。

“老臣代赵贞吉,谢皇上隆恩!”

声音激动得发颤。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皇帝这最后一招,简直是在严家伤口上撒盐!

赵贞吉是徐阶心腹,提拔他等于给徐党注入强心剂。

更可怕的是,闽浙总督掌管抗倭大权,这个位置向来是严家禁脔!

裕王干咳几声,强作镇定地继续主持仪式。

但所有人都心不在焉,目光不断瞟向严家父子。

严嵩站在班列中,面色灰败。

他苦心设计的献诗之策,本想借此挽回严家颓势,却不料反被皇帝利用,不仅剥去了他最珍视的“青词宰相”光环,还让徐阶的门生掌握了抗倭大权!

“父亲...”

严世蕃低声唤道,声音里满是担忧。

严嵩微微摇头,示意儿子不要多言。

他望向殿外明媚的阳光,忽然觉得无比刺眼。三十年宦海沉浮,他从未像今日这般感到无力。

徐阶那边却是另一番景象。老首辅虽然极力保持肃穆,但眼角眉梢的喜色怎么也掩不住。

他悄悄向李春芳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点点头。

“严阁老今日算是栽了。”

站在后排的兵部侍郎小声对身旁的同僚道。

“没了青词宰相的名头,就像老虎没了牙。”

“嘘!”

同僚紧张地制止他。

“小心祸从口出!”

当夜,严府的气氛比往常更加压抑。

中堂内烛火摇曳,映照出二十多张神色各异的面孔。

这些人都是严嵩父子的亲信,人数比平日多了不少,却无人开口说话,只有偶尔的咳嗽声打破沉默。

严世蕃坐在主位旁,手中惯常把玩的牙角此刻被随意丢在桌上。

他目光扫过罗龙文、鄢懋卿、高寒文等人,心中一阵烦躁。

这些人表面忠心,可谁知道他们心里在打什么算盘?

“父亲。”

严世蕃转向坐在榻上的严嵩,声音压得极低。

“您说句话吧。”

严嵩仿佛没听见,两眼呆滞地望着前方,像是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躯壳。

他今日被皇帝当众剥夺了“青词宰相”的名号,这对一个以文采自傲的老臣来说,无异于当众羞辱。

高寒文见状,轻咳一声站起身来。

“严阁老一生为大明、为皇上鞠躬尽瘁,天下群臣自有公论。阁老的青词名动一时,绝不输那杨帆小儿。今日之事,众多臣僚都看在眼里...”

“呵。”

严世蕃冷笑一声打断他。

“公论?高大人,您真信那些儒生嘴里的'公论'?”

他环视众人。

“皇上今日卸磨杀驴,诸位心中不满又如何?自古以来,实力才是硬道理。”

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反驳。

严世蕃说得没错,今日之败已极大挫伤了严党的锐气。

若不能尽快扳回一局,那些根基浅的官员很快就会改换门庭,不再踏入严府一步。

就在这压抑的沉默中,严嵩忽然笑了几声,声音沙哑。

“张经,你可记得舟山岛上有多少佛郎机人、高丽人、琉球人?”

被点到名的张经今日刚被罢免闽浙总督之职,却神色镇定。

“回阁老,岛上佛郎机人约一千多,高丽人五六百,琉球人三四百,倭国人两千左右。此外还有安南人、回回人及南洋各国的海盗。”

他顿了顿。

“皇上今日出手看似突然,实则步步为营。自杨帆变法以来,就一直针对严家。如今刚打了两个胜仗就下重手,下官建议...做最坏的打算。”

“最坏的打算”五个字一出,堂内温度仿佛骤降。众人稍一琢磨,便觉毛骨悚然。

严世蕃却忽然哈哈大笑。

“好!张经,你有种!朱家欺人太甚,咱们早晚是死,不如拼个鱼死网破!”

罗龙文见气氛不对,连忙起身。

“阁老曾说要做圣人的文章,正当其时。即便做最坏的打算,也要先做最好的努力。”

他看向严嵩。

“岛上那些外邦人,不全是贼寇,还有许多正经商人。最多时达两三万之众,若都说是倭寇,未免不合情理。”

严嵩缓缓抚掌。

“含章此言甚妙。圣人讲王道平平,外洋人也是天子之民。以义制暴,不能不分青红皂白。”

“阁老明鉴。”

罗龙文趁热打铁。

“倭国幕府、天皇及佛郎机人不会坐视商人被围困。不如让索扎不要一味讲武力,也讲讲道德文章。”

严嵩点头,似乎精神好了些。

“倭寇起初不过是为了通商。当年朱纨任浙江福建提督时,让俞大猷出兵毁了双屿港...”

说到这里,他突然咳嗽起来,高寒文连忙上前为他捶背。

待气息平复,严嵩示意严世蕃继续。

严世蕃站起身,声音洪亮。

“朱纨毁双屿港后,商人汪直被推为首领,在历港重建商埠。

他多次上书朝廷,称若禁海就找九州浪人护航。结果闽浙总督王忬派俞大猷剿了历港。”

他踱步到堂中央。

“汪直败后,找来浪人武士当保镖,这才形成倭寇。后来父亲派胡宗宪当总督,汪直到杭州谈判时,却被那清流巡抚王本固抓捕正法。其义子毛烈找大友宗麟募浪人,一直打到现在。”

张雨作为大理寺少卿,立刻领会了其中深意。

“如此说来,倭患本是文戏,后成武戏,全因朱纨、王忬等酷吏分不清通商与倭寇所致。如今杨帆就像当年的朱纨、王忬,仍以俞大猷为打手。”

“正是!”

严世蕃拍案。

“佛郎机国、倭国等众多商人在岛上被杨帆围困,总得有个说法。若再喊打喊杀,大明岂不失德于天下?”

张雨会意,立刻接道。

“我朝乃文明之邦,理应释放那些商人,安抚诸国。

这才是圣人之道。”

众人纷纷附和,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严世蕃满意地点头。

“张大人文章做得好!张经,你再去会会那几个海商,让他们跟索扎说清楚——朱纨、王忬胡乱杀商人冒功,这是现成的铁案,不必惧怕。”

罗龙文见时机成熟,轻声建议。

“按惯例,当地总督巡抚应负责海商交涉。舟山属浙江地界,该归浙直总督胡宗宪管。

他已休息许久,不妨让使者先找他。”

严世蕃大笑。

“含章与我不谋而合!”

他走到严嵩面前,低声询问。

“父亲,如此安排可妥当?”

严嵩缓缓点头。

“胡宗宪...可用。”

严世蕃转身对众人道。

“诸位,跟外人说清楚——如今的皇上修仙施法术,要找王道圣制,还得靠我们严家!孔子曰'谲而不正',让他们自己选择!”

这话一出,众人心头又是一跳。

但很快,他们明白了严嵩“不写青词专做圣人文章”的深意——让皇上和杨帆去搞那些仙法道术,严家则专心做圣人的俗世文章。

看最终,谁能赢得天下人心!

琉球的夜色如墨,潮水拍打着首里港的礁石,发出沉闷的轰鸣。

一艘双桅帆船在黑暗中悄然靠岸,船身随着浪涛起伏,甲板上几名水手熟练地抛下缆绳,将船只固定在码头上。

南洋商人陈东踏着潮湿的木板走下舷梯,海风裹挟着咸腥气息扑面而来。

他紧了紧身上的绸缎外衣,目光扫过码头上等候的几名佛郎机士兵。

为首之人举着火把,火光映照出陈东棱角分明的脸庞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索扎大人等候多时了。”

士兵用生硬的汉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