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2章 听天由命
“严阁老德高望重,此事非您莫属。”
三人推让间,严嵩目光微闪,给站在不远处的吏部尚书严讷使了个眼色。
严讷本非严家人,却因长期畏惧严嵩,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诸位大人,不如由下官暂代主持?”
严讷声音有些发颤。
裕王眼中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点头道。
“如此甚好。”
严讷走到台阶中央。
在明朝,尚书有时只是衔,兼大学士的尚书才是真尚书,无大学士名号的多为虚阶,一部多尚书的情况常见。
上次高拱案后,郭朴被罢,杨帆谦退,徐阶推荐严讷,先任武英殿大学士,后实掌礼部。
“咳咳。”
严讷清了清嗓子,从袖中取出诏书,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追溯洪武以来倭患历史...”
诏书内容详述了倭寇之患的由来与大明历代应对之策,特别提到如今倭寇首领大友宗麟被诛,日本义士织田信长请求恢复勘合贸易之事。
严讷声音洪亮,字字清晰,但额角却渗出细密汗珠。
“...皇上甚为嘉许,命裕王代为主持款待,昭示天下以义制暴、吊民伐罪之理。”
诏书宣读完毕,广场上一片寂静。片刻后,群臣齐声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礼炮声骤然响起,十二门礼炮依次轰鸣,震得地面微微颤动。
随后乐工奏起《河清海晏》,曲调高亢悠扬,仿佛真的预示着天下太平。
裕王走下台阶,来到外宾席位前。
日本使者羽柴秀吉立刻起身,恭敬行礼。此人身材矮小,面容精瘦,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活像只机灵的猴子。
“使者请起。”
裕王从侍从手中接过金杯,亲自斟满御酒。
“织田信长诛杀倭寇首领,不仅为大明除害,更为诸国百姓谋福。父皇特命本王敬使者一杯。”
羽柴秀吉——即日后大名鼎鼎的丰臣秀吉——原本是织田家奴,因忠贞机敏得以侍奉左右。
织田派他来明朝,一是因其精明,二是为表诚意。
他原本担忧名义问题,怕回国后遭今川义元等人联合讨伐,听完诏书后已打消大半顾虑。
“小人代藩主叩谢大明天子和裕王殿下恩典!”
他双手接过酒爵,声音洪亮,随后转向满场群臣。
“日本亦受倭患之苦,幕府及义藩屡禁未果。自大友宗麟皈依洋教,倚其为爪牙,倭患更烈十倍。织田信长久欲除之,今大功告成,特上告大明天子及众贤臣。因藩国简陋、礼数不周,望请恕罪。”
这番话条理清晰,措辞得体,徐阶与李春芳对视一眼,均露出赞赏之色。
他们佩服这倭人能在两三天内做出如此陈词,颇有春秋时晏子之风。
但多数朝臣却以为他是背熟的套话,没把一个倭人放在眼里。
严世蕃站在父亲身后,没看仪式,时不时瞥向后殿方向。
他肥胖的脸上阴晴不定,心中暗恨。
皇上此次对严家的打压让他难以忍受。
他冷哼一声,昂头闭眼,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
严嵩则暗自叹气,觉得皇上此举有违君臣之礼。
他目光扫过全场三四百严党官员,见他们个个强忍不满,心中已有计较,打算在诗中暗自反讽,看看皇上如何对待满天下的严党缙绅。
“好!”
裕王见羽柴秀吉饮尽御酒,面露喜色。
“父皇因百姓常受倭患,如今大义伸张,特命群臣献诗,以彰显万民太平之乐。”
羽柴秀吉又鞠一躬。
“上国是文明之邦,歌咏盛事值得永为纪念。小人代藩主感谢众贤臣。”
裕王点点头,转向严嵩。
“严阁老,请。”
严嵩缓步走出,站在广场中央。阳光照在他雪白的须发上,映出一层淡淡光晕。
他从袖中取出奏本,徐徐展开,声音沉稳而有力。
“汉皇御宇垂衣裳,四海澄清思亦安。
良将合符东来紫,奇才变法中玄黄。
清修曾许青词客,议礼谁识汉中王?
海内威加多猛士,高隆帝道日月长。”
诗声刚落,全场鸦雀无声。
群臣面面相觑,一时捉摸不透诗中含义,不敢表露情绪,个个端然肃立,心里却暗自打鼓。
这诗听起来不对劲,却又说不上哪里有问题。
在场大人物都是进士出身,熟读诗词,反复品味后,都隐隐感觉到暗藏的情绪。
徐阶眼中精光一闪,立刻察觉其中玄机。诗中虽赞颂舟山之战和倭酋授首,提到“良将”指戚继光、俞大猷。
“奇才”指杨帆,点明了杨帆的功劳,但第三联表面颂圣,说嘉靖修道如羽士、称帝如汉高,实则暗藏诉苦之意。
'清修曾许青词客,议礼谁识汉中王?'——严嵩这是在说,皇上曾视自己为奇才,自己在危急关头一直支持皇上,可如今新人换旧人,皇上帝威日隆,自己却变得微不足道。
大殿内,香炉中的龙涎香袅袅升起,却驱散不了那股无形的压抑。
群臣垂首而立,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惊扰了这微妙的平衡。
嘉靖皇帝一袭玄色道袍,手持拂尘,缓步走向龙椅。
他没有坐下,而是站在高阶之上,俯视着满朝文武,目光最终落在严嵩身上。
“诗言志。”
嘉靖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刺入每个人的耳中。
“严卿此诗,朕已听闻。”
严嵩白发苍苍,却站得笔直,闻言微微躬身。
“老臣拙作,不堪入圣听。”
嘉靖嘴角微扬,眼中却无笑意。
“严卿过谦了。朕观此诗,用典精妙,气象万千,堪称卿大夫之典范。”
大殿内更静了,连呼吸声都几乎消失。所有人都听出皇帝话中有话,却无人敢出声。
“朕听闻,诗有三境。”
嘉靖拂尘轻扫,目光扫过群臣。
“士人之诗为小雅,卿大夫之诗为典雅,帝王之诗为大雅。严卿此诗,当属典雅之列。”
徐阶站在前排,低眉顺目,却暗中观察着严嵩的反应。
他注意到严嵩的手指微微颤动,虽然脸上依旧平静。
“典雅在于用典。”
嘉靖继续说道。
“严卿诗中'清修曾许青词客'一句,朕思索良久,不知众卿可曾听出其中典故?”
无人应答。大殿内落针可闻。
嘉靖轻笑一声。
“既然无人应答,朕便自问自答。严卿第一个典故,是将朕比作轩辕黄帝。”
他顿了顿。
“黄帝垂衣裳而天下治,是示天下以无为。”
严嵩面色不变,但站在他身后的严世蕃却忍不住抬头,眼中带着不安。
“第二个典故。
“嘉靖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
“严卿将朕比作汉高祖刘邦。”
此言一出,朝堂上顿时响起一阵轻微的抽气声。
李春芳与徐阶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当年刘邦受项羽所迫,退居汉中,看似落魄,实则韬光养晦。”
嘉靖缓步走下台阶,拂尘轻摆。
“而看出刘邦不凡,助其走出汉中的,正是——”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目光刺向严嵩。
“韩信。”
严世蕃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
严嵩依旧面无表情,但袖中的手已紧握成拳。
“严阁老这首诗写得妙啊。”
嘉靖踱步到严嵩面前,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尤其是这第三个典故,朕细细品味,倒是有趣得很。”
严嵩微微抬头,浑浊的老眼中带着不易察觉的警惕。
他双手拢在袖中,指节却已因用力而发白。
嘉靖忽然转身,宽大的道袍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他背对着严嵩,声音却愈发清晰。
“将自己比作修仙的道士,而严阁老,则是给道士打下手的青词客。”
“啪嗒”一声,站在后排的一名五品官员手中的笏板掉在了地上,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刺耳。
那官员脸色煞白,慌忙跪下请罪,却无人理会。
嘉靖缓缓转身,眼中的笑意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令人胆寒的冰冷。
他直视着严嵩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严阁老,朕说得可对?”
严嵩缓缓低下头,眼睛半闭着,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几分。
他声音沙哑。
“老臣不敢。”
“不敢?”
嘉靖冷笑一声。
“朕看严阁老敢得很!”
群臣此刻都已明白,这是一场巅峰对决,后果难料。
人人紧张地垂下头,连呼吸都放轻了。大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嘉靖对这三个典故的解读,句句诛心,一次比一次严重,只差直接点破是僭越。
严嵩虽表面镇定,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他没料到嘉靖会用如此公开的方式将这些隐喻摆上台面,只觉在大庭广众之下,阴私被曝光,满心羞耻。
嘉靖自然清楚严嵩的想法。方才在后殿时,他就已震怒不已。
严嵩比当年的杨廷和更坏——杨廷和至少还有说得过去的理由,而严嵩的诗是赤裸裸的威胁。
嘉靖心想,严嵩当时只是个小官,凭什么说支持自己?
难道没有他,自己就坐不稳皇位?他自称青词客,经过自己允许了吗?
尤其是”青词客”三个字,让嘉靖再也按捺不住怒火。
他早年本想整顿天下,却一上来就被儒臣围攻。
他们借着藩王继位在礼法上的漏洞大做文章。
杨廷和想以礼法束缚皇帝,认为天子只是官爵,相当于“百官之父”,应与官员站在一起,不能用锦衣卫和太监欺辱百官。
为一劳永逸,杨廷和父子带头掀起“大礼议”事件,逼迫十四岁的嘉靖接受儒臣解释的礼法,使其长期受制于儒臣,如同倭国幕府般霸府掌实权、天子虚名位。
嘉靖不答应,便启用了张聪、严嵩,尤其是让严嵩做自己的“恶仗打手”,将杨廷和党羽赶尽杀绝,这或许就是严嵩所理解的“青词客”。
但后来,严嵩党羽势力比杨廷和更大,几乎掌控天下,民间甚至有“朱家天下严家党”的说法。
无数个绝望的夜晚,嘉靖反思后意识到自己低估了严嵩,甚至有被篡位的危险。
加之裕王懦弱,几个儿子夭折,他心灰意冷,这才有了杨帆的崛起。
如今形势已截然不同,嘉靖对严嵩虽有旧情,更多的却是冷冰冰的计算——对方都要篡位了,还谈什么感情。
嘉靖再次提及“青词客”,怒意已无法掩饰。
他见严嵩低下头,又冷冷扫视群臣,从徐阶到严世蕃,眼中透着前所未有的寒意。
“既然严阁老的献诗提到仙修。”
嘉靖嗤笑一声,声音在殿内回荡。
“朕便考考诸位爱卿。仙修之士虽多,却很少有人能飞升,诸位可知为何?”
无人敢答。殿内静得可怕,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嘉靖自问自答。
“因为仙修者有一种最危险的劫,那就是'夺舍'。”
他长叹一声,声音中带着几分悲凉。
“老道修仙往往为人作嫁,有时魂飞天外、神游八极,回来时道童却夺了他的舍,最后飞升的不是老道,而是道童。”
他目光直视严嵩。
“也就是严阁老所说的'青词客'。”
此言一出,群臣顿时寒颤不止。几个胆小的大臣已经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严世蕃浑身绷紧,眼前发黑,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严嵩脸上露出惨笑,心想皇上连自己的苦劳都不记了。
他缓缓跪下,摘下头上的七梁朝冠,以头触地,声音沙哑。
“老臣请求皇上革去首辅之职,以儆效尤。”
大殿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嘉靖的回应。
徐阶和李春芳悄悄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他们觉得严嵩太过份,严家的心思早已路人皆知。
多年来,严家阻挡他人做事,杨帆变法后,严家所做之事与谋反无异。
徐阶一直想改变局面,却因性格善于协调,不敢正面硬刚严家,全靠张居正和高拱推动。
如今两人一去一罢,他便只能听天由命。
李春芳虽尸位素餐,却也看得出严家十几年来一直在朝着建立霸府的方向发展。
两人看向全场,除少数中立者,二品以上官员多是严家人,三四品官员中严家也独占鳌头,这显然是个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