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9章 证据呢?

“果真别无他情?”

“确实如此。”

徐阶语气平稳,目光坦然。

严嵩长叹一声,手指轻轻敲击案几。

“大明百废待兴,舟山不能一直这么僵持下去啊。十天一次的补给,耗费的都是百姓血汗。我们做当家人的,应当替百姓考虑。”

他顿了顿。

“这样吧,徐阁老与兵部官员商议出个章程,过几日朝议时呈上来。”

徐阶心中大怒。

严嵩这是要借朝议之机,翻出吴时那份被裕王压下的奏折!

那份奏折中,吴时大肆抨击江南官员剿倭不力,甚至暗示有人通倭,矛头直指徐阶一派的官员。

若在朝堂上公开讨论,不仅会动摇江南官员的根基,更会打击裕王的威信。

“严阁老所言极是。”

徐阶强压怒火,声音平静。

“下官这就去安排。”

严嵩似乎很满意徐阶的顺从,又慢悠悠地补充道。

“对了,吴时那份奏陈代表的是民意,裕王殿下虽未明言否定,但内阁应当有所回应。此事也一并商议吧。”

徐阶险些拍案而起。

严嵩这是赤裸裸的挑衅!他正思索如何应对,忽然一个中书舍人匆匆进来,神色慌张地禀报。

“两位阁老,倭国使者抵达京城,要求面见阁老奏陈大事!”

严嵩和徐阶同时变色。

倭国使者已十几年未曾出现,更何况双方正在交战,对方却用“奏陈”这种称臣纳贡时的语气,实在反常至极。

严嵩眼中带着慌乱,但很快恢复常态。

他已知晓大友宗麟被织田信长击败自杀的消息,本想借朝议向江南施压,以防倭国生变。

此刻听闻使者到来,惊愕更甚,心中暗道不妙,猜测可能是织田信长所派。

“胡闹!”

严嵩猛地拍案,厉声呵斥舍人。

“不分青红皂白就来通报?两国交战之际,岂能随意接见敌国使者?还不速将人送回通政司核实后再报!”

舍人被吓得一哆嗦,正要退下,徐阶却突然开口。

“且慢!”

徐阶善于察言观色,方才严嵩那一瞬的慌乱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更让他起疑的是,严嵩明知倭国使者到来非同小可,却反常地急于阻拦,其中必有隐情。

“战时遣使是军国大事,本官分管兵部,理应先了解情况。”

徐阶语气坚定。

“将文书拿来。”

舍人左右为难,在徐阶严厉的目光下,终于颤抖着将文书递了过去,全程不敢看严嵩阴沉的脸色。

徐阶展开文书一看,瞳孔骤然收缩,险些惊呼出声。

文书上赫然写着,织田信长击败大友宗麟后,将其人头送来大明,以示恢复勘合贸易的诚意,通篇都是称臣纳贡的姿态!

他心头狂跳,瞬间明白倭寇内部出了大变故。

若能拉拢织田信长,让其在倭国禁止浪人武士出海,那么剩下的海盗便不足为惧,东南倭患可解!

徐阶偷眼观察严嵩,见其面色铁青,显然早已知道倭国内乱的消息,却故意隐瞒不报。

他当即决定,必须抢先将此事呈报裕王,绝不能让严嵩压下。

“此事确是军国大事。”

徐阶正色道。

“需内阁紧急商议。你先将使者安顿在驿馆,好生款待,不得对外多言。”

舍人如蒙大赦,连忙应声退下。

徐阶将文书递给严嵩。

“严阁老,您看此事该如何处置?”

严嵩强压怒火,接过文书扫了一眼,神色淡然道。

“遣使通好是好事,但需先核实真伪。待核实后,按规矩处理便是。”

徐阶心中冷笑。

严嵩这轻描淡写的态度,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测——严嵩早知倭国变故,却故意隐瞒,必有所图!

“严阁老明鉴。”

徐阶低头恭敬道。

“下官这就去安排核实事宜。”

玉熙宫的铜鹤香炉中,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吕芳盯着礼部送来的抄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角,已经翻来覆去看了三遍。

抄件上倭国使臣的言辞恭敬得近乎谄媚,称织田信长“仰慕天朝威仪”,特意将“贼首大友宗麟”的人头作为贡品呈上。

“怪事...”

吕芳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侍奉嘉靖帝四十年,见过无数番邦进贡的奇珍异宝,却从未见过直接送人头的。

更蹊跷的是,大友宗麟盘踞九州多年,是倭寇中势力最大的一支,怎会突然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织田信长击败?

“啪嗒”一声,吕芳手中的拂尘掉在了地上。

他慌忙弯腰去捡,抬头时却对上了嘉靖帝那双似睁非睁的眼睛。

“这几日就没消停过。”

嘉靖的声音带着几分倦意。

“又是什么事让你心神不宁?”

吕芳连忙跪下。

“老奴愚钝,有件事琢磨不透,扰了万岁爷清修。”

说着双手呈上那份抄件。

嘉靖眼皮都没抬,只是伸出两根手指夹过纸张,随意扫了一眼,又闭上了眼睛。

殿内静得能听见铜鹤香炉中香灰落下的声音。

“好啊,好啊。”

嘉靖突然笑了。

“都学会跟外人一起做文章了。”

吕芳一怔。

“万岁爷是说...谁的文章?”

嘉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缓缓起身,赤足踩在冰凉的金砖上。

他的脚步很轻,却每一步都踏在吕芳心头。

忽然,嘉靖停下脚步,右脚尖点地,左脚划了个半圆,竟是在地上踏起卦来。

吕芳屏住呼吸。

他知道嘉靖精通《周易》,常在重大决策前踏卦问天。只见嘉靖踏完卦象,低头凝视片刻,忽然抬头。

“吕芳,你来看看这是什么卦?”

吕芳连忙凑近,只见地上隐约可见六个阴阳交错的痕迹。

他跟随嘉靖多年,早已熟悉这套把戏,当即答道。

“万岁爷踏的是地天泰卦,奴婢听说这是很吉利的。”

“什么听说?”

嘉靖似笑非笑。

“不就是听朕说的吗?你还能从别处听来?”

他心情似乎不错,踱步到窗前,望着夜色中的紫禁城,悠悠念道。

“履虎尾,不咥人...”

吕芳知道这是泰卦的爻辞,意思是踩着老虎尾巴,老虎却不咬人,暗示险中求胜之意。

但他不明白嘉靖为何突然对倭国之事如此上心。

“吕芳。”

嘉靖忽然转身。

“倭国是从何时起不再称臣的?”

吕芳思索片刻。

“回万岁爷,奴婢记得是嘉靖二十年断绝来往。不过此前很长一段时间也已名存实亡,大约有一百年了。”

“一百四十七年。”

嘉靖精确地报出数字。

“永乐九年,日本足利幕府将军给成祖上书,称日本国只向神灵称臣,不向俗人称臣。”

他冷笑一声。

“至今倭寇之患也持续了百年之久。”

吕芳恍然大悟。

“万岁爷的意思是...若倭国再来称臣,那可真是件大事。”

“既然日本国能送来大友宗麟的人头,而大友宗麟是百年间最大的倭寇头子...”

他顿了顿。

“便准他们称臣。还要办一场仪典,稍作热闹,让四品以上京官都去参加。”

吕芳连忙问。

“仪典定在何处?”

“皇极殿。”

嘉靖一锤定音。

“同时诏告天下,让老百姓也知晓,一同热闹热闹。”

吕芳心中暗惊。皇极殿是紫禁城中规格最高的宫殿,只有新皇登基、大婚等最隆重的典礼才会使用。

嘉靖此举,显然是要将倭国称臣之事大做文章。

“老奴这就去安排。”

吕芳躬身退出,心中却仍在思索。

万岁爷说的“做文章”,到底是谁在和谁做文章?

同一时刻,严府内传来一阵瓷器碎裂的声响。

“砰!”

一只嘉靖年制的青花海水龙纹大罐被狠狠砸在地上,碎片飞溅。

严世蕃独眼中布满血丝,额头青筋暴起。

“什么狗屁的大友宗麟!”

他咆哮着,声音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连人头都被人送到京里了!还说是倭寇的总瓢把子?老爷子让他当个打手,结果却是丢人现眼!”

厅内十余名严党骨干噤若寒蝉,无人敢抬头。

鄢懋卿缩着脖子,生怕被飞溅的瓷片划伤;

罗龙文低头盯着自己的靴尖,仿佛那里有什么稀世珍宝;

赵文华则悄悄往后退了半步,躲在一根柱子后面。

严世蕃发泄完怒火,喘着粗气坐回太师椅上。

他抓起案上的茶盏一饮而尽,却发现茶水早已凉透,顿时又暴怒地将茶盏摔得粉碎。

“小阁老息怒。”

终于有人壮着胆子开口,是严党中的谋士许论。

“此事蹊跷,那织田信长名不见经传,如何能击败大友宗麟?更奇怪的是,他为何要将人头送到京城?”

严世蕃冷笑。

“蹊跷?分明是有人从中作梗!”

他独眼扫过众人。

“你们可知大友宗麟一死,我们在东南沿海的生意损失多少?每年五十万两白银的进项,就这么断了!”

众人闻言色变。

他们都知道严党与倭寇暗中勾结,通过走私、劫掠获取暴利,而大友宗麟正是他们在倭国最重要的合作伙伴。

“小阁老。”

罗龙文小心翼翼道。

“会不会是徐阶那边...”

“放屁!”

严世蕃打断他。

“徐阶哪有这个本事插手倭国内政?”

他忽然压低声音。

“我怀疑是宫里那位...”

这话一出,厅内温度仿佛骤降。所有人都明白“宫里那位”指的是谁,但没人敢接这个话茬。

严世蕃也知道失言,转而问道。

“老爷子那边有什么指示?”

鄢懋卿连忙回答。

“阁老已经按照'三六九等'之法,将我等分为上中下三等。上等二十八人以吕本、吴鹏、赵大人等为首;中等七十人以下官为首;下层十五人则是那些言官御史。”

严世蕃点点头。

这是严嵩复出后的新举措,将党羽分级管理,上等者可参与核心决策,中等者负责执行,下层则充当耳目。

这套体系看似严密,实则暗藏危机——等级划分必然导致内部矛盾。

“传我的话。”

严世蕃阴沉着脸。

“上等二十八人明日到府议事。其他人...”

他挥了挥手。

“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告退。只有罗龙文被严世蕃留下。

“龙文。”

严世蕃的声音忽然柔和下来。

“你在礼部,可知那倭国使臣何时入京?”

罗龙文低声道。

“据说是三日后。礼部已经接到旨意,要在皇极殿举行仪典,四品以上官员都要参加。”

“皇极殿?”

“好大的排场...”

他忽然抓住罗龙文的手腕。

“你想办法接近倭国使臣,探探他们的底细。”

罗龙文面露难色。

“这...恐怕不易。听说吕芳亲自负责接待,东厂的人全程盯着。”

严世蕃松开手,冷笑道。

“那就从别处下手。我记得礼部有个主事叫...叫什么来着?曾经在宁波与倭寇打过交道。”

“小阁老说的是葛守礼?”

罗龙文恍然大悟。

“他确实在宁波任过通判,后来投靠了我们,被分在下等十五人中。”

严世蕃露出狞笑。

“就是他了。告诉他,若能把这事办成,我保他连升三级,调入上等二十八人。”

罗龙文领命而去。

议事厅内,烛火摇曳,将严世蕃那张阴晴不定的脸映照得更加狰狞。

他独眼带着寒光,手指在紫檀木案几上敲出沉闷的声响,每一下都仿佛敲在在场众人的心上。

“废物!都是废物!”

严世蕃突然暴起,将手中茶盏狠狠摔在地上,瓷片四溅。

“倭寇闹了十几年,怎么突然就被一个弹丸小国的织田给灭了?杨帆围住舟山却不进攻,分明是在养寇自重!”

工部侍郎刘伯跃缩了缩脖子,额头渗出细密汗珠。

大理寺少卿张雨低着头,不敢与严世蕃对视。

巡按御史李凤毛更是屏住呼吸,生怕引起这位小阁老的注意。

唯有兵部武选清吏司郎中牛信神色如常,他轻咳一声,拱手道。

“东楼公息怒。属下在蓟州时曾听闻,织田所在的尾张国历来弱小,绝无可能凭一己之力击败九州六藩。此事必有蹊跷。”

严世蕃独眼微眯,示意他继续。

牛信压低声音。

“属下怀疑,杨帆与织田早有勾结。或许暗中资助了火器银两,助其统一倭国。否则,织田如何能在短短时间内崛起?”

此言一出,厅内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刘伯跃擦了擦汗。

“若真如此,杨帆这是通敌卖国啊!”

“证据呢?”

张雨皱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