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0章 非议

“倭国使用火铳早于大明,佛郎机铳更是倭寇常用之物。即便杨帆真给了东西,也难以定罪。”

严世蕃冷哼一声。

“证据?本官要什么证据!只要皇上信了,那就是证据!”

牛信连忙道。

“东楼公明鉴。属下已派人前往倭国查探,不日便有消息。此外,刘大人前几日不是已按东楼公吩咐,让采办商人去倭国打听了吗?”

刘伯跃连连点头。

“是是是,下官已安排妥当,一两月内定有回音。”

严世蕃怒气稍减,但眉头依旧紧锁。

“来不及了。

徐阶那老狐狸定已将此事告知裕王,皇上此时多半已知晓。

若织田占据九州后遣使通好,倭寇之患就此消除...”

他声音渐低,独眼中带着忧虑。

众人心中一凛。

他们都知道,严家多年来能掌控朝局,靠的就是丝绸、瓷器、茶叶等半公开走私。

此次倭寇闹事,本是为倒逼朝廷接受既成事实。如今倭寇老巢被端,不仅断了财路,更断了前程。

罗龙文轻咳一声。

“东楼公,皇上多半会接受织田的勘合请求。这是几十年来少有的扬眉吐气之事,定会大肆操办。我等不可明着对抗。”

“那你说怎么办?”

严世蕃烦躁地挥手。

“难道眼睁睁看着杨帆、张居正借着变法之名,一步步蚕食我们的地盘?”

“当务之急是打破舟山僵局。趁织田在九州立足未稳,必须想办法让倭寇重新闹起来。否则...”

他意味深长地环视众人。

“我们将彻底失去主动。”

厅内一片沉默。

每个人都明白罗龙文话中深意——若倭寇之患平息,严家将失去制衡朝局的筹码,那些依附严家的官员也会如鸟兽散。

“索扎。”

严世蕃突然吐出两个字。

众人一怔,随即恍然大悟。佛郎机商人索扎与严家素有往来,且在倭国有不小的影响力。若能说动他出面...

正当众人思索之际,严福急匆匆跑进来,在严世蕃耳边低语几句。

严世蕃脸色骤变,独眼中怒火更盛。

“好,好得很!”

他咬牙切齿。

“皇上已下旨同意恢复勘合,三日后将在皇极殿礼待日本七国特使,还要求在京四品以上官员献诗!”

“什么?”

众人惊呼。

罗龙文苦笑。

“这是诛心啊。让百官献诗赞颂倭寇头子人头被献之事,等同于羞辱我等。”

刘伯跃脸色煞白。

“这...这是要逼我们表态啊。”

严世蕃猛地拍案。

“不写!谁敢写就别再进我的门!”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寒意更甚。

皇上此举分明是针对严家,二十年来从未如此。好几人已开始盘算退路,担心跟着严家会招致灭门之祸。

这时罗龙文忽然开口。

“织田不过是个小小藩王,连幕府将军都不是,凭什么代表倭国来我大明通使?”

厅内烛火摇曳,映照出众人凝重的面容。

刘伯跃轻咳一声,抚摸着工部常年采办磨出的老茧,慢条斯理地解释道。

“诸位有所不知,倭国情况特殊。那天皇就如同周朝天子,空有虚名而无实权。藩王强大了便会'上洛'称霸,就像春秋时的齐桓公、晋文公一般。”

他环视一周,见众人面露疑惑,继续道。

“嘉靖初年,倭国几大藩王为争夺与我大明的贸易权,也曾兵戎相见。如今织田以天皇名义通使,就好比汉末袁术上表天子——只要兵强马壮,谁都会这么干。”

牛信突然拍案而起,眼中精光闪烁。

“严大人,属下有一计!”

他转向严世蕃,声音压低了三分。

“织田在倭国不过是个暴发户,既无齐桓、晋文的实力,却妄想图谋霸业,简直与袁术称帝无异!这等狂妄之徒,必定会遭到其他诸侯围攻。”

严世蕃手指轻轻敲击桌面。

“继续说。”

“既然杨帆能扶持织田,我们为何不能支持其他人?”

牛信眼中带着狠厉。

“属下在山海关时,听高丽商人说过,倭国诸侯中以今川、武田等人势力最强。不如我们暗中派人联络,许以重利,让他们合力攻打织田。待事成之后,再谈条件不迟!”

厅内顿时议论纷纷。罗龙文第一个拍手叫好。

“此计甚妙!杨帆想借织田之手牵制我们,我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刘伯跃捻着胡须沉吟。

“只是此事须得万分谨慎,一旦走漏风声......”

“刘大人多虑了。”

牛信冷笑。

“倭国诸侯本就互相攻伐,我们只需暗中推波助澜,谁会想到是大明在背后操纵?”

严世蕃独眼中精光闪烁,沉思片刻后缓缓点头。

“好,此事就交由刘伯跃负责。记住,务必小心行事,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

“杨帆这一手,是想逼我们入绝境啊。”

众人闻言,面色皆是一凛。

严世蕃环视一圈,见气氛凝重,摆了摆手。

“今日就到这里,诸位先回去吧。”

他唯独留下高寒文。

“高大人随我去见家父。”

众人鱼贯而出,脚步沉重。

罗龙文走在最后,回头望了一眼严世蕃阴沉的脸色,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严世蕃与高寒文穿过曲折的回廊,月光照在两人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高寒文低声道。

“严大人,杨帆此举,恐怕不止是针对倭国之事......”

“哼!”

严世蕃冷哼一声。

“他这是要借倭国之手,彻底打垮我们严家!”

他拳头紧握,指节发白。

“自从他推行变法以来,处处与我严家作对。如今更是勾结倭寇,想置我们于死地!”

高寒文轻叹。

“杨帆此人,城府极深。

他留着半数倭寇不打,恐怕另有深意......”

两人说话间,已来到严嵩的寝阁。推开雕花木门,只见严嵩斜倚在卧榻上,手中捧着一卷诗集,似看非看。

烛光下,这位权倾朝野的老臣面容憔悴,却仍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父亲。”

严世蕃躬身行礼。

“孩儿有事禀报。”

严嵩眼皮微抬,目光在高寒文身上停留片刻,淡淡道。

“说吧。”

严世蕃将方才议事厅内的讨论简要复述,说到牛信之计,严嵩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待严世蕃说完,寝阁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严嵩始终不动声色,仿佛早已知晓一切。

严世蕃轻咳一声。

“父亲,孩儿已让众人不要写诗,也请父亲......”

“混账!”

严嵩突然瞪眼,吓得严世蕃后退半步。老臣转而看向高寒文。

“高大人,你觉得诗该不该写?”

高寒文此前在书房因地位低微未敢发言,此刻被严嵩点名,不由得心跳加速。

他恭敬道。

“回阁老,诗可以写,但要请皇上命题。”

严世蕃闻言,独眼猛地睁大,随即拍额自责。

“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父亲,是孩儿愚钝了!”

严嵩这才露出笑意,示意高寒文坐下。

“名不正则言不顺。织田不过是个小小藩王,受他人指使才拿下九州。此次遣使虽以天皇名义,终究只是小霸。”

他缓缓道。

“春秋对霸主多有贬斥,写诗需先明确命题。世蕃,你明日去内阁,问清楚诗的命题。”

严世蕃连连点头,心中暗叹父亲老谋深算。

严嵩却突然长叹一声,目光射向儿子。

“你可知道,杨帆为何留着一半倭寇不打?”

严世蕃沉吟道。

“孩儿以为,杨帆是想掌握主动。谁不服他的变法,他就打成倭寇,随时可打。此计太过狠毒。”

“糊涂!”

严嵩嗤笑一声,脸色骤变。

“你读书少,又沉迷酒色,虽有小聪明,关键时刻却总是糊涂!”

他厉声道。

“杨帆此举有两层意思。一是要羞辱郑检、莽应龙、索扎等人,包括我们严家,让天下人看我们抬不起头;二是要慢慢搜集证据,坐实所有通倭者的罪名,边打边抓,以此昭示天下!”

老臣的声音越发低沉。

“那岛上三四千倭寇仍在走私,就是杨帆放的长线!你不想想如何破局,却在这里计较小事!”

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严世蕃头上。

他面色惨白,独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悔恨与恐惧。

不到一年时间,杨帆就将他逼入绝境,全因自己轻敌所致。

严世蕃今年五十有二,少年成名,随父掌权二十载,何曾受过这等屈辱?

如今两鬓斑白,若此局难破,等待他的只有身败名裂。想到这里,他喉头哽咽,声音颤抖。

“父亲...孩儿...孩儿后悔......”

严嵩见状,神色缓和,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高寒文在一旁看得真切,心中暗忖。

严家当初多次逼迫杨帆,甚至想将其五马分尸,如今遭报复也是因果报应。

但他丝毫不敢流露,反而劝道。

“严大人不必过于自责。我们仍有可用之人,杨帆除张居正外支持者不多。渡过此关,仍有可为。严大人是下官等人的主心骨啊。”

严世蕃强忍哽咽,用力拍了拍高寒文的右臂。

“高大人,日后我若有想不到或说错之处,你务必提醒。我们...不能再犯错了。”

高寒文重重点头,眼中带着坚定。

严嵩看在眼里,心中感慨万千。

儿子聪明绝顶,却因四十岁后沉迷酒色、飞扬跋扈,如今被强敌击败而伤心,这也是人间常态。即便是太子,也要历经磨难方能成器。

裕王府内,檀香袅袅,徐阶端坐在黄花梨圈椅上,指尖轻轻敲击扶手,目光却落在窗外那株盛放的梅树上。

八月的梅花开得反常,就像这大明朝堂,处处透着不寻常的气息。

“殿下,谭大人到了。”

管家在门外轻声禀报。

裕王放下手中的茶盏,微微颔首。

“请进来。”

谭纶风尘仆仆地踏入厅内,官袍下摆还沾着江南的泥土。

他先向裕王行礼,又与徐阶、李春芳互相见礼,这才落座。

“江南情形如何?”

裕王开门见山,眉头紧锁。

谭纶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

“回殿下,杨帆在江南推行'计授'之法,已初见成效。但...”

他顿了顿。

“皇庄变法一事,确实引起藩王不满。”

裕王猛地站起身,宽大的袖袍带翻了茶盏,茶水在案几上洇开一片深色痕迹。”

他杨帆好大的胆子!这是要掘我朱家的根基!”

他来回踱步,锦靴踩在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藩王受损,勋贵必然不安,届时天下动荡,他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徐阶不动声色地擦了擦溅到手上的茶水,轻声道。

“殿下息怒。杨大人此举,想必也是奉了皇上的旨意。”

“皇上?”

裕王冷笑一声。

“父皇年事已高,近来又沉迷修道,朝政多由严嵩把持。

杨帆这分明是借变法之名,行削藩之实!”

谭纶偷眼看向徐阶,后者却只是低头品茶,仿佛对这番言论充耳不闻。

他心中暗叹,只得硬着头皮道。

“殿下,杨帆围住舟山却不攻打,还允许通商走私,下官也不解其意。但江南百姓对此颇为拥护,倭寇之患确实减轻不少。”

“通商?走私?”

裕王停下脚步,眼中带着锐利。

“他这是要断我大明的海禁国策!缙绅们若见皇家守不住家业,岂不人人自危?即便投献有问题,也该徐徐图之,岂能如此操切!”

厅内一时寂静,只听得见窗外蝉鸣聒噪。

李春芳轻咳一声,打破沉默。

“殿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眼下宫中传来消息,皇上命内阁商议皇极殿接待织田使者之礼,此事更为紧迫。”

裕王勉强压下怒火。

“织田不过倭国一小霸,并非幕府将军,若以国礼相待,必遭倭国各藩非议。”

徐阶终于开口,声音不疾不徐。

“皇上之意,是要我们既不得罪倭国幕府和各藩,又能宣示倭寇战败、鼓舞民气。此事需寻个两全其美的名目。”

裕王沉思片刻,目光转向谭纶。

“你刚从江南回来,对倭事了解最深,可有良策?”

谭纶眼中精光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