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0章 下官遵命

“当年孔子困于陈蔡,颜回采野菜置于门前...”

杨帆在心中默念这段典故,忽然明白了何心隐坚持用释莱礼的深意。

这不仅是对先贤的追思,更是对当下奢靡风气的无声批判——严嵩父子在京城大修宫殿,一顿饭耗费百金,与这野菜祭礼形成何等讽刺的对比。

礼仪进行到献爵环节,杨帆接过何心隐递来的陶爵。

爵中清水映出他微微晃动的倒影,恍惚间他仿佛看见孔子当年接过颜回野菜时欣慰的笑容。

这一刻,他忽然理解了张居正为何坚持要在南宗而非北宗举行这场祭祀——北宗孔庙已被严党染指,成了他们标榜正统的工具;

而南宗这一脉,还保留着儒学最本真的精神。

“献——”

何心隐的声音将杨帆拉回现实。

他恭敬地将陶爵举过头顶,缓缓倾洒清水。清水落地无声,却在他心中激起千层浪。

这场祭祀远不止表面这般简单,它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政治宣言,是向严党发出的第一声明确挑战。

礼仪渐近尾声,杨帆从袖中取出祭文。羊皮纸卷在掌心微微发烫,上面每一个字都经过反复推敲,暗藏机锋。

他声音清朗。

“高哉广矣,大道之行。光被遐表,泽沛千秋...”

祭文声起,满场肃然。但杨帆敏锐地察觉到,当他念到“尧舜之心,上下同欲”时,后排几个官员交换了一个惊疑的眼神;

而提及“春秋大义,推及诸国”时,右侧一名紫袍官员竟不由自主地捏紧了袖口。

“...岁在辛酉,时为仲夏。”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杨帆与何心隐目光相接。

这位心学大家眼中带着罕见的激动,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这篇祭文表面颂扬孔子,实则将李贽的“童心说”、吕坤的“实学”思想巧妙融合,更暗含了张居正“法后王”的政治主张。

在严党把控的朝堂上,这是他们第一次公开宣扬自己的政治理念。

“祭礼告成——”

何心隐高声道,却在尾音处微妙地顿了顿。

杨帆知道时机已到。

他上前一步,声音陡然提高。

“上秉先师春秋大义,舟山公廨今日成立!”

话音未落,张翰与刘应节已从两侧上前,共同揭开那块蒙着红绸的匾额。”

舟山公廨”四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刺得某些人几乎睁不开眼。

场中霎时一片死寂,连风声都仿佛凝固。

杨帆环视众人,将那些或震惊、或惶恐、或若有所思的表情尽收眼底。

最精彩的是严党那几个爪牙,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活像被人当胸捅了一刀却不敢喊痛。

“这...这不合礼制!”

终于有个年迈的学官颤巍巍出声。

“公廨乃官府衙门,岂能在孔庙宣布成立?”

杨帆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绫。

“有皇上密旨,着南直隶、浙江、福建、广东四省协同办理海防事务,舟山设公廨总领其事。”

他特意在“密旨”二字上加重语气,目光扫过那几个严党官员。

“诸位若有疑问,可上奏朝廷。”

这话说得客气,实则封死了所有质疑。

密旨真伪无人敢当场质疑,而“上奏朝廷”更是一句空话——谁不知道如今的奏折都要先过严嵩的眼?

何心隐适时高呼。

“礼成——”

官员们如蒙大赦,纷纷行礼退下。但一出庙门,压抑的议论声便如沸水般炸开。

杨帆看见几个严党官员匆匆挤出人群,连轿子都等不及,直接骑马飞奔而去——想必是急着给他们的主子报信。

祭礼的香火余烬还在孔庙上空飘散,杨帆已利落地将最后一件衣物塞进行囊。

窗外,夕阳将曲阜古城染成血色,仿佛预示着一场变革的风暴即将席卷大明。

“杨兄这就要走?”

张居正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几分刻意的轻松。

杨帆转身,见张居正倚在门框上,一袭青衫衬得他面容愈发清瘦。

他放下手中包袱,拱手道。

“张兄来得正好,省得我再去辞行。杭州那边还有'舟山公廨'的牌匾等着挂起,耽搁不得。”

张居正踱步入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

“今日祭礼,杨兄这一身儒服,这弟子礼,可算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了。”

他嘴角含笑,眼中却藏着审视。

“百官缙绅再无话可说,百姓的疑虑也该消了。”

“表面功夫罢了。”

杨帆轻笑,从案几上拿起茶壶给两人各斟一杯。

“但这世道,有时候偏偏是这表面功夫最管用。”

茶水在杯中打着旋,映出张居正若有所思的脸。

他接过茶盏却不饮,只是盯着水面。

“方才听了几位大人的议论,效果确实如杨兄所料。不出三日,此事就会传遍江南,你那篇祭文...”

他顿了顿。

“怕是要被天下士子争相传抄了。”

杨帆目光一闪,捕捉到张居正话中的迟疑。

他啜了口茶,任由苦涩在舌尖蔓延。

“张兄对祭文有看法?”

厢房内忽然安静下来,远处传来孔庙钟声,悠长沉重。

张居正放下茶盏,从袖中抽出一卷纸。

“我向何心隐要了原文。”

他缓缓展开,指尖点在”本朝以尧舜大道立国”一行字上。

“这话,与传言中你那秘奏如出一辙。”

“严嵩把儒法对立搞成死局,总得有人破局。”

杨帆声音低沉。

“大道之说,至少能让天下人明白我们变法的本心。”

“破局是好。”

张居正忽然抬眸。

“但杨兄这篇祭文,怕是还有别的'破'吧?”

他手指下移,停在”五百年后,王者勃兴”处。

“汉高祖?汉武帝?还是...”

他压低声音。

“秦始皇?”

窗外一阵风过,吹得烛火摇曳。两人影子在墙上纠缠。

杨帆不动声色。

“张兄多虑了。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眼下只能先这么空着说,并非变法全貌。”

“空着说?”

张居正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冷意。

“杨兄用大道凌驾圣人之上,这'空'得可真是妙啊。天下缙绅守着'圣人之制'活了几百年,杨兄这一句'大道',就把他们的立足之地给掀了。”

“圣人之制?”

杨帆摇头,眼中带着不耐。

“张兄,那些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

张居正猛地打断,又迅速收敛情绪,换上温和神色。

“罢了,眼下说这些为时过早。还是先看看天下人如何反应吧。”

杨帆盯着张居正紧握到发白的指节,心中暗叹。

这位挚友什么都好,有胆识有谋略,甚至能为大明豁出性命,却始终放不下那身士大夫的架子。

他缓和语气。

“确是权宜之计。若我们的祭文与严嵩他们一般无二,天下人只会更糊涂。”

张居正沉默片刻,忽然转身走向窗边。

“杨兄可曾想过。”

他背对着杨帆,声音飘忽。

“若真按你说的大道来改,天下缙绅百官会如何?”

“该杀的杀,该用的用。”

杨帆话一出口便觉不妥,改口道。

“我是说,自然要因才施用。”

张居正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他转回身时,脸上已挂上笑容。

“不说这些了。我此来是辞行的,不回杭州了,直接去景德镇。”

“这么急?”

杨帆皱眉。

“九江那边出事了?”

“洋商的订单耽搁不得。”

张居正摆摆手。

“前几日忙乱,九江交易栈的事没来得及细说。等杨兄处理完倭寇之患,我们再详谈。”

杨帆注视着张居正刻意轻松的神情,忽然感到一阵疲惫。

他这位挚友,此刻心里怕是已经筑起高墙。但他仍郑重拱手。

“张兄保重。九江事务繁杂,还望多加小心。”

“彼此彼此。”

张居正还礼,目光却落在杨帆的行囊上。

“杨兄挂'舟山公廨'牌匾时,不妨想想今日祭礼。有些事,表面功夫该做还得做。”

话中有话。

杨帆听懂了弦外之音,却只是笑笑。

“自然。”

两人并肩走出厢房。

暮色四合,词人祠内,烛火摇曳。

杨帆坐在案后,手中拿着一份卷宗,眉头微皱。

在他对面,刘应节正低头翻阅着一份厚重的案卷,指尖时不时在纸页上划过,似乎在丈量着其中的分量。

厢房里,除了两人的呼吸声,便是笔尖摩挲纸张的细微声响,气氛凝重而又专注。

“这第一批卷宗的整理,就由你来牵头吧。”

杨帆将手中的卷宗放下,抬头对刘应节说道。

“此案涉外,牵扯甚广,需要精细梳理,容不得半点差错。”

刘应节抬起头,脸上没有半分意外,只是轻轻点头。

“下官明白。只是...公廨的选址,大人可有定论?”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卷宗合上,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提起这个话题。

杨帆沉吟片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

“你以为何处为宜?”

刘应节微微一笑,仿佛早有腹稿。

“华亭。”

他见杨帆露出询问的神色,便继续解释道。

“华亭有丝绸交易栈,洋商云集,便于处理涉外事务。而且,公廨未来的归属,是个大问题。若是设在杭州,恐怕会归江南按察使管辖,这显然是不合适的。”

“哦?”

杨帆的眉毛轻轻一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公廨处理的是外邦人与大明百姓的纠纷,其权柄非同寻常,若只是隶属一省,恐难服众。”

刘应节的声音沉稳。

“它既不应归江南按察使管辖,也不应归于任何一个地方衙门。其地位超然,方能确保公正。华亭,正好能避开这些不必要的麻烦。“

杨帆听完,深以为然。

他思索着,这舟山公廨,作为世界上第一个国际法庭,其归属问题确实是一个需要谨慎对待的难题。

若是将其简单地划归大理寺,显然也不合适。

大理寺是大明的最高审判机构,其审判依据的是大明律,而公廨要处理的案件,则涉及到不同国家的法律和风俗,必须超脱于大明律之上,才能做到真正的公正。

但他又认为,公廨的成败,关键不在于其隶属何处,也不在于其形式如何,而在于其是否能提供公正的裁决,是否能真正得人心。

只要公廨能以公正的姿态,处理好每一桩案件,赢得各国商民的信任,那么,无论它设在何处,都将立于不败之地。

“你说的有道理。”

杨帆点了点头。

“华亭,确实是不二之选。”

刘应节见杨帆采纳了他的建议,心中暗自松了口气,却又不动声色地继续道。

“公廨既已有了选址,那大司寇一职……”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杨帆知道,刘应节是在试探他,也是在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参与权。

“我希望由你来兼任公廨的大司寇。”

杨帆直截了当地说道,目光灼灼地看着刘应节。

“后续还有诸多涉外案件,我需要一个得力之人来主持大局。”

刘应节闻言,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微微沉吟片刻,才说道。

“下官暂时可以帮大人主持公廨,但仅一个大司寇,恐独木难支。案件纷繁复杂,涉及面广,需要多方会审,方能确保公正。”

他顿了顿,继续建议道。

“下官以为,公廨的会审人员,应从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乃至礼部主客司中选派人手,如此才能集思广益,确保万无一失。”

杨帆听完,眼前一亮。

刘应节的这个提议,不仅考虑到了公廨的审判公正性,也为公廨的后续发展,提供了更广阔的思路。

他立刻拍板道。

“此计甚妙!你且草拟一份奏疏,让刑部侍郎徐轼负责,从这几个衙门中,挑选五人。以你为主,担任大司寇,其余四人任小司寇。”

“待公廨运作顺畅后,我们还可吸纳外人,担任少卿,协助我们了解各国风土人情,如此一来,公廨便能真正做到公正无私,服众于天下。”

杨帆补充道。

刘应节听到这里,心中再无顾虑,立刻爽快地答应下来。

“下官遵命!”

然而,答应下来后,刘应节却又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