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9章 时辰到了

“这还用你说?”

严世蕃不耐烦地挥手。

“问题是去哪祭?总不能在我严府后院吧?”

书房内一时沉默。

严嵩依旧专注于笔下,仿佛对这场争执充耳不闻。

罗龙文眼珠一转,上前一步。

“阁老,属下有个想法...”

严嵩终于放下毛笔,抬眼看了他一眼。

“说。”

“属下以为,可在天坛祭孔。”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赵文华瞪大眼睛。

“天坛?那可是祭天之地!”

罗龙文不慌不忙。

“祭孔本就是汉高祖按祭天仪礼开创的。用祭天之礼祭孔,才是真正的祭祀。”

严嵩缓缓起身,走到榻前坐下,闭目沉思。

罗龙文继续道。

“皇上公开驳斥阁老献诗,明显是站在杨帆的秦法一边。如今让裕王去曲阜祭孔,不过是怕天下人说朱家不尊圣人之道。我们若抢在天坛祭孔...”

“一箭双雕!”

“正是。”

罗龙文点头。

“一来可借皇家祭天之地,抬孔子牌位,让百官和读书人自发前来,以此宣告朱家不敬圣人、已失天命;二来可借助天意,压过裕王。”

严嵩睁开眼,嘴角微微上扬。

“好,甚好。”

他看向严世蕃和罗龙文。

“此事就交由你二人张罗。要快,不必声张,让群臣和书院学子届时自行前往。”

严世蕃躬身。

“儿子明白。”

严嵩又补充道。

“多找袁炜、郭朴这些老臣出主意。

他们的话,读书人爱听。”

严世蕃直起身,独眼中带着狠厉。

“罗龙文、赵文华,你二人亲自去联系郭朴、袁炜。其他人听你们调度。此事若有闪失...”

他冷笑一声。

“咱们都得进诏狱喝茶。”

赵文华腿一软,差点跪下。

“下官...下官一定办妥!”

当夜,镇海卫。

杨帆猛然从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了里衣。窗外,海浪拍岸的声音隐约可闻。

他翻身下床,在房中来回踱步。一种莫名的不安缠绕心头,与当年华亭之战前夕的感觉如出一辙。

“不对...一定有什么不对...”

杨帆喃喃自语。

他推开窗户,夜风带着咸腥味扑面而来。远处海面上,几点渔火飘摇。

杨帆眉头紧锁。

嘉靖帝的性格他太了解了——过于保守,讲究后发制人。

可这次,皇上恐怕低估了严嵩,更低估了天下人对孔孟的尊崇。

“孔孟是王道,理学是圣道...”

杨帆苦笑。

“可如今谁还分得清?”

他转身披上外衣,迅速收拾行装。一刻钟后,一匹快马冲出镇海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次日午后,杭州城。

杨帆风尘仆仆地站在万松书院门前,抬头望着匾额上“万松书院”四个大字,长舒一口气。

“杨兄!”

李贽和吕坤早已等候多时,见他到来,连忙迎上。

李贽压低声音。

“出什么事了?你信中说得不清不楚...”

杨帆摇摇头。

“进去说。”

三人穿过回廊,远远便听见一阵笑声。

转过假山,眼前豁然开朗——数百名士子和百姓席地而坐,中间一位青衫文士正在讲学,不时引得众人哄笑。

吕坤感叹。

“何心隐果然名不虚传。若儒学都如他这般,吕某哪还会有什么偏见?”

李贽也点头。

“这才是直追尧舜大道的真心、真儒啊。”

杨帆原本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他示意二人稍等,自己找了个角落坐下。

何心隐正在讲一个笑话。

“...那县官问犯人。

'你可知罪?'犯人答。

'小的知罪,小的不该偷牛。'县官大怒。

'胡说!本官问的是上月东街米铺失窃一案!'“

众人哄堂大笑。笑声中,杨帆环顾四周,看到一张张专注而愉悦的面孔。

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稚气未脱的孩童,更多的是青衫方巾的读书人。

半年来,何心隐在万松书院讲授尧舜心学,声名远播。

加之新蒙学教材推广,这种直白简单的学说很快在民间蔚然成风,与杨帆的变法相辅相成,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人心。

“人心向背...”

杨帆暗自思忖。

“若能再有三五年...”

但他知道,时间不等人。眼下正值新旧交替之际,稍有不慎便会前功尽弃。

严党若借祭孔之名煽动士人,不仅变法可能夭折,就连朱家江山都可能动摇。

何心隐结束了讲学,与众人寒暄几句后,朝杨帆这边走来。

杨帆一路上思索着严家若祭孔将面临的两个问题。

“地点和身份...”

他低声自语,眉头紧锁。

严嵩父子若真要祭孔,京师孔庙、曲阜都是皇家禁地,他们断不敢明目张胆前往。

那么,书院或天地坛就成了最可能的选择。

更棘手的是,严嵩已告病在家,无法以首辅身份主持,只能私下串联,装作“自发而成”的民间祭祀。

想到这里,杨帆的嘴角浮现出冷笑。

这种掩耳盗铃的把戏,骗得过旁人,却骗不过他。

“杨大人,何事如此出神?”

一个清朗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杨帆抬头,见何心隐含笑立于门前,一袭青衫,儒雅中透着几分超然。

“何先生来得正好。”

杨帆起身相迎,开门见山道。

“严嵩献诗之事,想必先生已有所耳闻?”

何心隐神色一凛,缓步入内。

“近日杭州城内确有传言,说京城戒严,皇上背弃圣人之制...”

他顿了顿,眼中带着锐利。

“看来,出事了?”

杨帆点头,示意何心隐落座。

“本朝以尧舜大道立国,自当包容诸子百家。皇上清修仅是个人喜好,与立国之道何干?”

他压低声音。

“严嵩很可能要借祭孔之名,行挤兑皇上之实。”

“将皇上抹黑成不尊圣王之道的术士?”

何心隐眉头紧蹙。

“正是。”

杨帆眼中带着锋芒。

“更棘手的是,皇上已命裕王八月二十七赴曲阜祭孔。严嵩多半会抢在前头,先发制人。”

何心隐沉吟片刻。

“杨大人有何打算?”

“我也要祭孔。”

杨帆斩钉截铁。

“而且要赶在严嵩之前。”

话音刚落,门外又传来脚步声。李贽与吕坤联袂而至,显然也是被杨帆紧急召来。

“杨兄何事如此急切?”

李贽一进门便问道,他身着褐色长衫,目光炯炯有神。

杨帆将计划重述一遍,李贽与吕坤对视一眼,皆露出惊讶之色。

“此举...”

吕坤捋须沉吟。

“确实出人意料。”

何心隐却已领会其中深意。

“严家心思昭然若揭。杨大人以钦差和变法大臣身份抢先祭孔,能有力驳斥皇家背弃圣学的谣言。”

“正是此意。”

杨帆目光灼灼地看向三人。

“但我需要诸位的帮助。”

李贽眼中闪过兴奋之色。

“好一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杨兄此计大妙!”

“只是...”

吕坤仍有顾虑。

“祭孔乃大礼,规格、地点、仪程都需慎重。杨大人身份特殊,更需拿捏分寸。”

何心隐微微颔首。

“吕兄所言极是。首先便是身份问题——天子祭孔用太牢,皇子用释奠,儒生用释莱。杨大人乃道门中人,按理当用释莱之礼;若以督办学案钦差身份,可用释奠,但需降格至卿大夫规格。”

杨帆沉思片刻。

“释奠规格过高,恐惹非议。不如用释莱,但适当提高规格,以示郑重。”

“善。”

何心隐赞许道。

“其次便是地点。京师、曲阜不可取,各地书院又显小气...”

他忽然眼前一亮。

“衢州如何?”

“衢州?”

杨帆一怔。

“正是。”

何心隐解释道。

“衢州孔庙即南孔,乃宋室南渡后营建,规格仅低于曲阜,是天下正统孔庙。既不会抢了裕王风头,又足够庄重。”

杨帆与吕坤同时露出恍然之色。

“妙极!”

吕坤击掌赞叹。

“南孔乃正统,却又非皇家专属,正合杨大人身份。”

李贽也点头赞同。

“且衢州距此不远,便于安排。”

地点既定,何心隐继续道。

“礼仪细节也需注意。杨大人身为道门中人,大祭前需先着道袍行参学之礼,再换官服行释莱之礼。如此,可让人无可指摘。”

杨帆会意。

“道门参学在前,官身祭孔在后,既表明立场,又不失礼数。”

“还有一事。”

李贽忽然插话。

“既要与严嵩之流区别,当在祭文上下功夫。何不写一篇阐明大道之学的文章,传抄天下?”

吕坤眼前一亮。

“李兄此言大善!由我等共同撰写一篇大道祭文,既正本清源,又可驳斥严家歪理!”

杨帆欣然应允。

“正合我意。此事就拜托三位了。”

何心隐含笑点头,却又问道。

“杨大人可还有其他安排?”

杨帆眼中带着深意。

“确实还有一事。我想在祭孔当日,为舟山公廨行开衙之礼。”

“舟山公廨?”

三人异口同声。

“正是。”

杨帆解释道。

“舟山倭寇案牵涉甚广,不仅有我朝子民,还有佛郎机、朝鲜、倭国、琉球等人。朝廷尚无专门衙门审理此类案件,故成立舟山公廨,专司明朝人与外邦人互犯之案。”

他顿了顿。

“对倭寇定战争罪,重者处斩,其余按徒流杖配处置。我想将此衙门挂在孔门名下,与祭孔同日进行。”

吕坤率先反应过来。

“妙!此举既能昭告天下倭寇罪行,又能让十二国无话可说,正合孔孟'王道无差'之旨!”

李贽也抚掌笑道。

“以王道行司法,以仁义正刑名,此乃古圣先贤之道!”

唯有何心隐略显迟疑。

“儒门与法家混淆,是否妥当?”

杨帆早有准备。

“孔子曾做大司寇,掌刑狱之事。此举名正言顺。况且,《春秋》有判例之实,唐律有'化外人'条款,皆可为此事渊源。”

“尧舜大道,大同之旨。”

何心隐琢磨片刻,终于点头。

“杨大人思虑周全,老夫无异议。”

四人计议妥当,何心隐当即挥毫,将仪礼细则一一写出。

杨帆仔细审阅,不时提出修改意见,四人讨论至日暮方散。

离开后,杨帆马不停蹄赶往词人祠。

张居正已在厢房等候多时。

“如何?”

张居正见杨帆进门,立刻起身相迎。

杨帆将计划详细道来。

“好!此举不仅能挫败严家阴谋,更能彰显朝廷威严!”

他略一沉吟。

“只是时间紧迫,需立即行动。”

杨帆点头。

“我已请何先生草拟仪礼,李、吕二位负责祭文。当务之急是召集官员。”

张居正会意,立刻取来笔墨。

“我这就起草文书,请张翰今日下发,令全省七品以上官员全部参加。”

衢州新桥孔庙内,晨光透过古老的柏树枝叶,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光影。

三日前的大雨将庙宇洗刷得一尘不染,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松柏与书卷混合的清香。

杨帆整了整青布儒服的衣领,指尖触到内衬暗袋里那份密折的轮廓。

他侧目看了眼身旁的张居正,对方正微微仰头凝视大殿檐角垂下的铜铃,神色肃穆中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锐利。

“时辰到了。”

张居正低声道,声音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

杨帆颔首,目光扫过殿前广场。黑压压的官员队伍整齐排列,清一色的儒生冠服在晨风中微微飘动。

这本该是庄严肃穆的场景,却因某些人刻意低垂的头颅和闪烁的眼神,平添了几分诡谲。

“严家的人倒是老实。”

杨帆嘴角勾起冷笑。

“看来胡宗宪的事让他们学乖了。”

张居正轻轻摇头。

“噤若寒蝉未必是畏惧,更可能是蓄势待发。”

二人不再言语,随着钟磬声迈步向前。

何心隐与颜山农已立于祭台两侧,手中捧着古朴的礼器。

杨帆注意到何心隐今日特意换了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儒衫,腰间束着麻绳,与那些绫罗绸缎加身的官员形成鲜明对比。

“释莱礼始——”

颜山农苍老的声音在殿前回荡。

杨帆站在第一排正中,能清晰看到祭台上的摆设。三排素菜整齐排列。

最前排的鱼、李、栗还带着晨露;

第二排榛、菱、芡散发着山野清香;

第三排的芹、菹更是寻常百姓家中常见的菜蔬。

没有三牲血食,没有奢华祭器,这场祭祀简朴得近乎寒酸,却又庄重得令人屏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