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8章 天下人心

窗外,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无数人在窃窃私语。

五天后,赊刀人像出现时一样突然地消失了。

京城的街头巷尾再也听不到那诡异的吆喝声。东厂的密探也减少了,但那种压抑的气氛却挥之不去。

黄昏的余晖透过玉熙宫的窗棂,将殿内映照得一片昏黄。

朱七和徐九跪在冰冷的地砖上,额头紧贴地面,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嘉靖帝打坐时手中念珠轻轻碰撞的声响。

朱七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悄悄抬眼,瞥见皇帝盘坐在蒲团上的身影——那袭明黄色道袍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刺目。

皇帝闭目凝神,仿佛与世隔绝,可朱七知道,那双眼睛一旦睁开,便能看透人心。

“咳...”

吕芳轻咳一声,打破了殿内的寂静。

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站在皇帝身侧,目光扫过跪地的二人。

“皇上问你们话呢。”

吕芳的声音不紧不慢,却让朱七浑身一颤。

朱七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

回...回皇上,近日京城出现一批赊刀人,四处散布谣言...”

“什么谣言?”

嘉靖帝突然开口。

朱七的嘴唇颤抖着,那些字眼在喉头打转,却怎么也不敢吐出来。

他偷眼看向身旁的徐九,后者脸色惨白,额头上的汗珠滚落在地。

“混账东西!”

吕芳怒喝一声。

“皇上问话,你们也敢支吾?”

朱七一咬牙,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赊刀人说...说'八牛同死之日再来收钱'...”

话音未落,吕芳的脸色骤变。

这位素来沉稳的大太监竟踉跄后退半步,随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朱七余光瞥见,吕芳的双手在袖中剧烈颤抖。

“八牛...”

嘉靖帝缓缓睁开眼。

“好一个'八牛'。”

殿内温度仿佛骤降。

朱七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嘉靖帝站起身。

他踱步到朱七面前,朱七能闻到皇帝身上淡淡的檀香味。

“除了这个,还听到什么?”

嘉靖帝的声音轻飘飘的,却让朱七心惊肉跳。

“回皇上,京官们...京官们议论...”

朱七的牙齿开始打颤。

“说皇上弃绝圣人之道,招致十二国合纵...还说南洋诸国本是太祖定下的永不征伐之国,如今生乱,应...应作反省...”

嘉靖帝轻轻“嗯”了一声,继续踱步,似乎对这些言论并不在意。

朱七稍稍松了口气,又继续道。

“百姓们传言...严阁老因被皇上'卸磨杀驴',决意拼命,引得天下官员不满...天下将乱...还说那些赊刀人,是...是严阁老父子找来的...”

嘉靖帝的脚步突然停住。朱七的心跳几乎停止,他感到皇帝的视线如刀般刺在自己背上。

“赊刀人什么来历?”

嘉靖帝问道,声音依旧平静。

朱七连忙回答。

“回皇上,经查赊刀人多是京城周边乞丐,有几个来自关外...每人得了十两银子进城赊刀...所用之刀亦是关外锻造...”

嘉靖帝转向吕芳。

“这就是你查的结果?”

吕芳额头抵地。

“老奴办事不力...”

“滚出去。”

嘉靖帝淡淡道。

吕芳立刻转向朱七二人,怒喝道。

“没听见吗?还不快滚!”

朱七如蒙大赦,和徐九一起连滚带爬地退出大殿。

直到宫门在身后关闭,两人才瘫软在地,大口喘气。

殿内,嘉靖帝重新坐回蒲团,手指轻敲膝盖。

“巽上坤下,是个观卦。”

嘉靖帝突然道。

“吕芳,可还记得观卦九五?”

吕芳连忙起身。

“回皇上,观卦九五为'观我生,君子无咎'。”

“何解?”

“此为天子之卦,关乎天子宗庙与世道人心...”

吕芳小心翼翼道。

“老奴以为,当尽快昭告天下,让裕王殿下前往曲阜祭孔,以安民心...”

嘉靖帝猛地转头,眼中寒光乍现。

“你是担心'八牛同死'?还是担心大明将亡?”

吕芳扑通跪倒。

“老奴失言!”

嘉靖帝闭上眼睛,良久,才淡然道。

“严嵩玩这等伎俩,不过因其偏狭邪祟,成不了气候。”

“皇上圣明。”

吕芳连忙附和。

“严嵩读的是圣贤书,用的却是下三滥手段...”

“传旨。”

嘉靖帝睁开眼。

“让吴兑看紧京营。调宣大的王崇古到蓟辽,接任蓟州兵备使,与杨博共管。另派...十人,不,二十人去蓟州暗中查访,每月回报一次。”

吕芳恍然大悟。

“老奴明白,这就去办。”

杨帆站在艮山书院的回廊下,望着院中忙碌的书办们整理案卷。

秋风卷着几片黄叶掠过青石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十余日的审讯成果堆积如山,四百多份口供按犯人身份分类整齐,每份都附有相互检举的证据。

“大人,按察使刘大人到了。”

一名衙役快步走来禀报。

杨帆整了整衣冠,迎向书院大门。

刘应节身着正四品绯色官袍,身后跟着三名刑名幕僚,一行人风尘仆仆,显然是一路急赶而来。

“刘大人辛苦。”

杨帆拱手行礼。

刘应节回礼道。

“杨大人客气了。听闻大人已查清四百余倭寇底细,下官特来协助整理案卷。”

杨帆引着刘应节一行进入书院正堂,俞大猷和郑钦已在堂中等候。

案几上摆满了记录口供的册子,旁边还堆放着作为物证的武士刀、火绳枪等。

“这些是第一批犯人的供词。”

杨帆指着左侧一摞册子。

“海盗最先开口,供出了浪人和武士,接着武士们又相互检举。”

刘应节随手拿起一本翻看,眉头渐渐舒展。

“妙啊!相互检举的口供环环相扣,证据确凿,这案子办得漂亮。”

俞大猷抚须笑道。

“杨大人这招攻心为上,让犯人自乱阵脚,比严刑拷打强上百倍。”

“只是...”

刘应节放下册子,面露疑惑。

“下官对大人提出的'战争罪'判定尚有不解。按大明律,倭寇当以谋反论处,这'战争罪'是何说法?”

杨帆正要解释,忽听书院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一骑快马冲进山门,马上之人翻身下鞍,正是东厂密探吴明。

“出事了!”

吴明大喊着冲进正堂,额头上的汗珠在秋阳下闪闪发亮。

刘应节、俞大猷等人见状,识趣地拱手告退。

杨帆示意吴明稍安勿躁,待众人退出后,才接过他递来的文书。

“十二国联合讨伐大明的战书?”

杨帆展开第一份内阁邸报,眉头紧锁。

接着是京城戒严的明诏、锦衣卫关于赊刀人的内部文书、言官葛守礼的奏本,以及东厂搜集的各类流言,厚厚一册,沉甸甸地压在手中。

吴明凑到杨帆耳边,声音压得极低。

“上峰认为此事多半是严嵩父子所为,皇上暂无旨意,让再等等看。”

杨帆缓缓点头,目光在文书上游移,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严嵩这一手,比他预想的还要狠辣。利用赊刀人散布“八牛同死之日再来收钱”的流言,这已经形同谋反了。

“大人,事情怎会发展到这般地步?”

吴明眼中满是困惑。

“严嵩当真要谋反?为何皇上不处置他?”

杨帆合上文书,冷笑一声。

“严嵩这是在逼宫。

这次他不再针对我,而是拿胡宗宪献祭。”

“胡宗宪?他不是严嵩的门生吗?”

“正因为是门生,如同亲儿子一般,才更有分量。”

杨帆踱步到窗前,望着院中忙碌的书办们。

“严嵩把自己塑造成圣人之道的代表,反将皇上说成修道施法术的异类。百姓或许不信,但缙绅和读书人...”

吴明恍然大悟。

“天下百官和缙绅会将此视为最后通牒!”

“不仅如此。”

杨帆转身,眼中寒光闪烁。

“更厉害的是赊刀人的流言。'八牛同死之日',百姓心知肚明却不敢言语,形同全天下百姓都成了哑巴。”

吴明脸色骤变,拳头不自觉地握紧。

“严嵩父子这是谋反!”

“谋反?”

杨帆摇头。

“严嵩无兵无将,如何谋反?他的目的是逼迫皇上妥协。”

“妥协什么?”

“其一,严惩胡宗宪、俞大猷;其二,大开国门,承认历港为合法海市。”

杨帆分析道。

“我猜严嵩的算盘是。皇上下诏惩罚胡宗宪、承认历港等地为合法海市后,他自己请辞或接受名义上的惩罚,让儿子和党羽继续掌控朝局,再来对付我。”

吴明听得目瞪口呆。

“这...这简直是欺君罔上!皇上岂能容他?”

杨帆嘴角勾起冷笑。

“皇上段位不低,定有办法应对。你可知道宫中有什么动静?”

吴明想了想。

“徐九的人已去曲阜准备祭孔,听说裕王届时会前往。”

“祭孔?”

杨帆眼前一亮,拍案道。

“妙!皇上这是要堵住天下百官缙绅的嘴!”

吴明不解。

“祭孔有这么大威力?”

“当然!”

杨帆兴奋地在堂中踱步。

“皇上亲自祭孔,百官缙绅就无法指责朱家不尊圣人之道。

那些观望的官员和缙绅,就能摆脱严家胁迫,严家的攻势自然瓦解。”

吴明仍有些疑惑。

“若是严家也祭孔呢?比如在京师孔庙...”

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劈中杨帆。

他猛地站住,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坏了!”

杨帆冷汗涔涔而下。

“若严家抢先一步在京师孔庙祭孔,百官缙绅和读书人乃至百姓'自发'跟随...”

吴明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那岂不是对皇上的绝杀?”

“诛心之举!”

杨帆声音发颤。

“皇上会一夜之间陷入被动!”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

秋风穿过回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哀鸣。

杨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理清思路。

“我们必须抢在严家之前行动。”

京城的夜,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更夫老李头缩着脖子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手中的梆子敲得比平日轻了许多。

他总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跟着,可每次回头,只有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喊声卡在喉咙里,变成了含混不清的咕哝。

老李头加快脚步,恨不得立刻打完这趟更。

自从那赊刀人的预言传开,京城就像被抽走了魂儿,白日里行人匆匆,天一黑更是鬼影都不见一个。

“造孽啊...”

老李头经过一处宅院时,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

他摇摇头,不敢多留,快步离去。

紫禁城内,嘉靖帝盘坐在蒲团上,面前香炉青烟袅袅。

他闭目凝神,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吕芳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道。

“万岁爷,东厂的人已经全部撤回来了。”

嘉靖眼皮都没抬一下。

“百姓们怎么说?”

“回万岁爷,街上几乎没人走动,各家各户都闭门不出。”

吕芳犹豫了一下。

“那赊刀人的话,传得更邪乎了...”

“朕知道了。”

嘉靖挥了挥手。

“宵禁继续,其他的,随他们去吧。”

吕芳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深深一揖,退了出去。

嘉靖睁开眼,望向窗外如墨的夜色,嘴角浮现若有若无的冷笑。

与此同时,严府书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烛火摇曳,映照出几张神色各异的面孔。

严嵩正在案前挥毫泼墨,笔走龙蛇,仿佛外界的风波与他无关。

严世蕃斜倚在太师椅上,独眼半睁半闭,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扶手。

赵文华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他清了清嗓子。

“阁老,祭孔的地点...”

“说。”

严世蕃懒洋洋地打断他。

“下官已询问过严讷、吴鹏、郭朴、袁炜诸位大人,意见不一。郭大人提议在国子监孔庙,袁大人认为不妥...”

严世蕃冷哼一声。

“在哪祭不是祭?这些酸儒就是事多!”

赵文华擦了擦汗。

“袁大人说,国子监孔庙是皇家祭孔之地,臣子不宜...”

“放屁!”

严世蕃猛地坐直身子。

“他袁炜什么时候这么讲规矩了?”

罗龙文见状,连忙打圆场。

“小阁老息怒。此次祭孔非同寻常,陆炳的人已经证实,裕王将在八月二十七孔子诞辰前往曲阜祭孔。若我们不抢先一步,天下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