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2章 谁才是软柿子
许多乡民见过李贽,知道他是杨帆的舍人,无不指指点点,满脸喜色。
游居敬作为一省巡抚,身着鲜亮官服走上台,摆摆手,万千乡民当即安静下来。
游居敬向四方人群拱手致意,又躬身一拜,称自己奉杨帆大学士所托主持祭葛大典,感谢军民们的热心。乡民们一片喝彩。
游居敬见满场欢腾却秩序井然,无人拥挤踩踏,人人站定位置后不再乱动,虽有欢呼却不胡乱叫嚷,不禁诧异,深感边郡之民果然不一般,千百年的复杂形势锻炼出了他们注重纪律的性格。
他一边感慨,一边大声说道。
“军民们,此次南征告捷,实赖先贤英灵护佑!平缅之功,与我永昌义勇也密不可分!故而,杨大学士倡议祭奠诸葛丞相,冀今日祭典传之后世,使人人知国家大事,乃在祀与戎耳!”
说到这里,全场气氛变得有些肃穆。游居敬当即高喊道。
“各位军民,如祭!”
话音刚落,李贽带着两队人从左右鱼贯入场,左队是七十二个从乡里找来的老中青年秀才,右队是七十二个火铳兵。两队来到台下时,游居敬已请出神主牌位。
李贽以亚献身份开始读祭文。
这场仪式与往常不同,是李贽自己发明的,尤其是让火铳兵参与祭祀,昭示文武之道,是李贽坚持后游居敬才勉强答应的。
但效果出奇地好,满场万千乡民屏住呼吸,上空的气氛在肃庄重之中更带着一种肃杀,让游居敬深深感到,孔明昔日平定南方,的确是文武之道兼备,才能成功。
李贽念完祭文,游居敬大声喊道。
“鸣铳!”
砰砰砰!砰砰砰!
两队火枪兵按顺序先后开枪,一共三轮。
满场鸦雀无声之际,人人都有种惊心动魄之感,每个人心里都冒出同一个念头。
诸葛武侯,不愧是武侯,原本就是擅长用兵的……李贽顿时感慨。
军民之气已壮,杨帆应该是没有危险了……
巳时整,永昌城中文庙内,钟鼓齐鸣,香烟缭绕。
今日的祭典,与寻常的祭孔仪式大不相同。
在文庙的正殿,先后请出了两个神主牌位。稍靠前的是至圣先师孔子,而紧随其后,那个被庄严请出的牌位上,赫然写着“大明惠宗皇帝之神”。
沐朝弼身着元戎铠甲,金光灿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端坐于正中,神情肃穆。
身边按官位依次排列着胡汝霖、王大任、王材、刘彰宽等人,后面则是俞潮胜、廖钺、付应芳等勋臣后裔。
三百多名书院生员身穿红黑相间的玄端,肃立两侧;
一百多位游击以上军官也甲胄在身,刀枪林立,场面看似华丽庄严,气势恢宏。
然而,当祭典队伍从文庙出来,沿着街道缓缓行进时,沐朝弼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街上几乎没什么人,只有一些叫花子、老弱妇孺,在阳光下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对这支庄严的队伍视而不见。
刘彰宽找来的哭丧队伍,每走三丈就扔一次纸钱,嚎哭一阵,再继续前行,那凄厉的哭声,与队伍的庄严格格不入,反倒像是在为这冷清的街道送葬。
沐朝弼一马当先,一路上气恼不已。
他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听着耳边刺耳的哭声,只觉得今日的祭典简直是个笑话。
一行人虽极其庄重,却无人关注,行色匆匆的样子反倒像在奔丧。
他越想越窝火,回头狠狠瞪了刘彰宽一眼。刘彰宽吓得哆嗦,其他人也满心不悦,却碍于祭典场合,未敢发作。
刘彰宽心里发苦,在众人中地位最低,只能默默承受着沐朝弼的怒火。
折腾了大半个时辰,一行人终于出了拱北门。
边郡因二三十年来的弊政,一片萧条。
虽在正午,却透着旷寂,远处茅屋疏落,秋黄一片,更显凄清。
沐朝弼再也忍不住,猛地一甩马鞭,骂了句。
“无能之辈!全都是无能之辈!”
随后,他将身上沉重的铠甲脱下,翻身上马,独自疾驰而去,只留下身后一众面面相觑的官员。
与此同时,永昌城外的寺庙里,杨帆扮成小厮,在人群中穿梭。
他没有去武侯祠,而是按照计划,来到了这座寺庙。
等到晌午,他才远远地看到,一个神主牌位,缓缓地进入山门。
紧接着,沐朝弼身着布衫,脸色难看地匆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派头颇大、脸色同样不善的人。知府刘彰宽则低着头,忙前忙后,狼狈不堪。
显然,他们的祭典,被压制了。
沐朝弼在精舍中,只顾着喝茶,毫无心情。
他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周身散发着一股阴沉的气息。直到天黑,王材才想到无法向小阁老交代,小心翼翼地提醒他。
“沐国公,该把事情办完了。”
沐朝弼虽不耐烦,但因王材是严世藩的亲信,不好得罪,便说。
“按往年惯例办。”
刘彰宽已张罗过七八年祭典,小心询问。
“国公,是否要让闲杂人等离开?”
沐朝弼摆了摆手,刘彰宽如遇大赦,带着衙役从后院到山门,赶走了无关香客,确保祭典的私密性。
戌时,众人换好衣服,来到大雄宝殿之下。
杨帆扮成小厮,在远处偷看。
他看到灵堂肃穆,中央摆放着一幅建文帝的画像。
画中,建文帝身着缁衣,面目清秀,眉宇间带着抑郁,像个普通的文人,而非帝王。
这是杨帆第一次见到建文帝的真容,不禁心生怅惘。
他心想,此人被学识不深的儒生所误,做出惊人之事,二百年后,还被人当作棋子,实在悲哀。
他不知道建文帝后半生在云贵云游的心情如何,是否被大佬胁迫,这些都成了不解之谜。
从观感看,他猜测建文帝多半被胁迫过,后半生并不如意,那些支持他的勋臣和儒臣结局悲惨,即便表面捧着他,也未必真有尊重。
正想着,耳中传来凄切的丝竹声。
灵堂中,几个乐工奏起昔日宫廷乐曲,调子似在描绘宫廷生活场景,透着沉湎哀伤之感,用来祭奠建文帝颇为恰当。
毕竟沐朝弼、廖钺、俞潮胜、付应芳等人,都是他当年的臣子。
南京城破一战,让他们输掉了开国之功,自然难忘曾经的短暂荣华。
三首乐曲奏完,沐朝弼等人已眼泛泪花。
这位皇太孙,是他们永远无法割裂的存在。
虽已死去近二百年,却既代表过去,也象征未来。每年的祭奠虽常感空洞,但沉湎其中时又觉真切。
沐朝弼心潮起伏,觉得南京城破之夜,仿佛就在眼前。
不知何时,俞潮胜哭出声来,哽咽着说。
“若裕王殿下也在就好了……惠宗皇帝本没有错,怎么会落得这般下场?实在不知缘由啊……”
俞潮胜想到自家三四代人在越西县抬不起头,而大明天下有相当一部分是俞家贡献的。
巢湖水师主力相当于白送给太祖,可荣华富贵仅一代就成了镜花水月,不禁哀叹不已。
在他们几代人看来,建文帝是无辜的,发心并无过错,并非想拆大明朝的台子;
黄子澄等人虽是草率浅薄的纯儒,依照修齐治平古训行事,也并非十恶不赦。
反倒是燕王暗中勾结外敌、养私兵,早有预谋,姚广孝这个妖僧教唆燕王,永乐帝却对其称赞有加,全然不顾圣人之道。
这些心思在他们家族中常年发酵,俞潮胜的话触动了众人共同的隐痛。
沐朝弼叹息着说。
“过去的事,说了也无用。两百年过去,四五代人都已更替,即便想不通也无可奈何。燕王毕竟扫了北,大明朝并未因此耽误。不如想想裕王登基后,给建文帝一个名分,为众人复爵便好。”
王材觉得沐朝弼没抓住重点,小阁老让把祭典搞大是为了对付变法,若能趁机除掉杨帆,皇上必会摊牌,届时可促成内禅,裕王登基后一切问题便可解决。
他称太祖指定太孙即位,臣子理应辅佐,可忠心者却祸及子孙,从逆者反倒荣华富贵,毫无天理;
太祖让太孙继位是想让其回归正途,曾言后世不得用重典,不许再用大诰,燕王却为一己野心鞭挞群臣、遍布侦骑、纵容宦官残害百官,违背了太祖遗训。
他还直言杨帆不能留,其变法早晚要动到众人头上,此次来云贵就是专门针对大家的。
众人听后紧张不已,犹如一阵阴风吹过,念及杨帆的厉害,都有些害怕。
沐朝弼本就猜到杨帆来云贵可能是为查把柄,便询问王材小阁老的说法。
王材称。
“宫里人透露,杨帆来云贵,与杭州织造局查出的猫腻有关,牵扯到刘伯跃采办差事及杜泰等中官。杨帆在杭州四处打听,看似要对太监下手,可他觉得,杨帆实则是冲着大家来的。”
沐朝弼感谢王材的坦诚,说。
“我打听到杨帆在安顺、乌撒,打听贡品之事。结合起来看,应该是来查贡品走私的。”
众人点头认同,王材补充道。
“贡品走私,可不简单!牵扯甚广。阴沉木牵扯俞侯爷家,采办之事与刘伯跃、小阁老有关,线头还在织造局,这其中问题很大。”
说罢冷笑一声,听得众人心头肉跳。
沐朝弼对王材刮目相看,觉得他果然有才华,为其斟酒并询问杨帆下一步会如何。
王材称。
“杨帆下一步,未必动太监,而是要动勋臣!且不会先动靖难功臣,而是在座各位!”
俞潮胜讥诮地问。
“为何先动我们?莫非是捏软柿子?”
沐朝弼、廖钺、付应芳也笑盈盈地看着王材。
王材解释道。
“织造局总管杨金是吕芳所派,在任十几年,动他会牵扯吕芳,杨帆不会这么做;”
“贡品走私之事,李庭竹、刘世延、郭琮、朱希忠等人都有牵涉,可他们是靖难功臣,朱希忠常与皇上一同斋醮,难以查办,上次漕运兑户暗杀杨帆,本该查郭琮,却因严阁老息事宁人,拿胡植挡了过去;”
“查刘伯跃也没多大意义,杨帆本就盯着严家,双方早晚你死我活,严家也不怕他。如此一来,就只剩下建文一系这些‘爹不疼、娘不亲’的勋臣,会被杨帆拿出来祭旗!”
几人虽不悦,但觉得王材所言有理,杨帆确实不会动吕芳,动严家也已没多少新意。
剩下的只有建文一系勋臣,且他们大多集中在云贵湖南一带,杨帆偏来此地查东查西,显然是为了对付他们。
沐朝弼对杨帆的恶感再次燃起,称。
“那就要看看,谁才是软柿子了!”
俞潮胜也说。
“杨帆派人在安顺,查了我们家几个月了,若不是想先问沐国公一句话,那书生早就被扔大渡河了!”
沐朝弼窝火地说。
“杨帆简直欺人太甚!我们并未招惹,双方本是井水不犯河水!”
付应芳沉默寡言却很冷静,见王材挑拨得厉害,提醒道。
“王兄,杨帆查归查,未必会动手。毕竟双方本就河水不犯井水,杨帆在江南变法,我们在云贵戍边,互不干涉。”
众人听后气消了些,沐朝弼便让王材先别回京,在云贵待一阵子,他们尽地主之谊。
王材叹口气,知道沐朝弼不愿与严家过深牵扯。
自己这趟差事没办成,小阁老虽未必怪罪,却也不会举荐自己,便看开了。
笑着说自己唐突,身为闲居乡野之人,能结识各位英雄已属非分,还是回家种田为好。
几人听后抚掌称赞,觉得他有几分名士气,虽没做成说客,却不失风度,说种田就种田,毫无挂碍,确有奇气。
沐朝弼点头,称他们这些人重投缘,若王材看得起自己,便在云贵多待几天,几人好好说说话。
王材心想沐朝弼比严家人好得多,慷慨豪爽,有真性情,远非严家那些暴发户可比,当即躬身应下。众人重开欢宴,气氛又变得热烈起来。
杨帆觉得时机已到,端着茶盘从偏厢走出,径直来到建文帝画像下,大声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