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3章 误判局势

“朱允炆死了两百年,仍不得安宁。生前为奸人所误,死后还被奸人利用,是自古帝王中最惨的!”

说着,他便点了三支香,恭敬地插在炉中。

几人见一个小厮说出这番话,惊得站起身来。俞潮胜怒问。

“你是谁?在此做什么?”

沐朝弼大步上前,定睛一看,脱口而出。

“杨帆?你怎么会在这里?”

杨帆爽朗一笑,向众人拱手,称。

“在下恰逢皇太孙忌日,念及哀帝往事,忍不住哀叹,惊扰了各位。”

沐朝弼心情复杂,今日大典被杨帆搅黄,方才的话也被他听了去,对方又是阁臣,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尬笑着请杨帆坐下说话。

杨帆入座后,称自己路过时听到众人聊得投机,便听了一会儿,并非专门偷听,还说家常闲谈发几句牢骚很正常,自己也想发发牢骚。

几人对视一眼,都觉不是滋味。

沐朝弼知道他已听了许久,该听的都听到了,便不再遮掩,直言。

“我们这些人,就是如此,不管朝廷知不知道,该做的都得做。杨大人,你怎么看?”

杨帆听出沐朝弼对严家心存警惕,不愿与严世藩牵扯,便说。

“我一路南征,沐国公亲眼见得我是什么人,我向来敬重忠义之士。你们两百年来坚持给惠宗皇帝上香,实在令人佩服。皇太孙本心也是为了天下,只是被奸人所误。”

几人听后心里稍安,俞潮胜等没见过杨帆的,仔细打量着他,只觉这少年深沉难测,不知他是否真心如此。付应芳颇有学识,问杨帆。

“杨大人,你方才哀叹建文为奸人所误,似乎另有深意,不知从何说起?”

众人想起杨帆说的“死后仍为奸人所用”,猜想这“奸人”或许指的就是自己,当即怒目而视。

杨帆轻哼一声,称众人不过是在寺院闲谈,不说朝廷事,只当是僧斋夜谈。付应芳请他细说。

杨帆沉吟片刻,问众人对太祖“后世不准再行重典,仍要以圣人之道治天下”的遗训怎么看。

几人心头一动,猜他有话要说,只是冷冷看着。

沐朝弼干咳一声,问他是否觉得这话不妥。

杨帆称并非不妥,而是想知道他们从何处听来,有何凭据,还说据自己所知,这话子虚乌有,是李东阳篡改的。

几人面面相觑,只觉是一派胡言,但想到杨帆非同一般,这话必是有来由的。

沐朝弼好奇问他有何凭据。

杨帆说自己在翰林院翻实录时发现漏洞,太祖曾对皇太孙说“汝治平世,刑自当轻”。

这话确有其事,却并非祖训,当时皇太孙怜悯罪人,觉得太祖株连过重。

太祖才说这话,意思是废除酷刑,后来这话被编进实录,说成是遗训,还称诫后世不可再兴重典。

他猜测这话是弘治朝李东阳等人加上去的,问众人作为勋臣,家中藏的书诰是否有相关记载。

几人都感不可思议,付应芳有学识,将信将疑地说自己也听过类似的话。

只是不同勋臣家说法不一,有说“刑自当省”“刑自当齐”“刑自当要”的,不过意思大体相同。

杨帆点头称是,说重点不在话本身,又问众人是否看过自己数月前在南宗祭孔时与舍人所作的《大道祭孔文》,想借此切入尧舜大道的话题。

付应芳称他们都拜读过,虽有可商榷之处,但文章宏伟,气象磅礴,颇有道理。

杨帆称谢,继而问付应芳觉得太祖行重典是为何。

付应芳感叹太祖是雄杰之人,非我辈所能理解,不过刘伯温、宋濂、杨士奇、姚广孝的论述与杨帆有相似之处,只是自己始终认为此道不可行,自古秦政不可取。

沐朝弼插话说太祖没别的心思,就是容不得别人指手画脚,雄猜之主向来如此。

付应芳笑着说他又这样,大家说这些就是为了弄清楚,他这么一说又说不清了。

王材心里暗叫糟糕,担心杨帆反过来游说沐朝弼,那样自己不仅无功,反而有过,小阁老定然不会放过自己。

他似笑非笑地对杨帆说。

“在下还是头一次见杨大人,实在荣幸。”

杨帆不太喜欢王材,笑着说。

“大家都是客人,不必见礼。”

王材一怔,心想都说杨帆为人刁毒,果然不假,便干咳一声,故作严肃地说。

“在下听了杨大人一番高论,虽不赞成,却有一点不解,想请杨大人赐教。”

杨帆点头应允。王材称。

“在下看过《洪武实录》,认为太祖时期是矫枉过正,因有非常之举,所谓世重世轻只是权宜之计,等万事俱备自会回归中道,太祖给皇太孙的遗训确有其事,李东阳也是秉笔直书,并未篡改。”

杨帆好奇追问。

“王大人,你有何凭据?”

王材说。

“实录向来秉笔直书,篡改语句是欺君之罪,有则有,无则无,不能随意笔削。”

杨帆笑问。

“为何永乐朝遗留的《洪武实录》没有这句话,而弘治朝的改订版却有?”

王材嗤笑说自己从未听闻有永乐朝版本,实录向来只有一本。

杨帆有些恼怒,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没见过不代表没有,不愿做无谓之争,转而问王材所说的太祖“矫枉过正”,所矫之“枉”是什么。

王材自负善辩,称那显然是蒙元的蒙昧,为政无章、懈怠散漫,达鲁花赤百般压榨,让文明之邦沦为禽兽之域。

杨帆冷笑,反问。

“那太祖的三大案、四大诰,难道打的都是胡人?蓝玉、胡惟庸也是胡人?所株连的数十万人,也都是胡人不成?”

王材顿时语塞,强辩说。

“他们虽非胡人,却行胡人之事!“

俞潮胜听后怒火中烧,他家先辈俞通源因胡惟庸案被除爵,且家族常被骂胡人。

而其先祖虽从钦察草原而来,实则是大同汉人,只是被编入西征大军才在钦察草原受封,这秘辛少有人知。

他冷笑着反驳王材。

“王大人,太祖所惩臣民,并非都是鞑子!胡惟庸、蓝玉,也不是鞑子!更没有胡人之行!”

王材这才想起俞家的事,知道失言,苦笑着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说太祖矫枉过正,是为矫正蒙元的夷狄之俗。

俞潮胜心想他们虽得严家帮助,却绝非严世藩家奴,不能让世人误会建文臣子依附严家,便追问。

“太祖矫枉过正,并非只针对夷狄之俗,必有深意!若没有妥当说法,如何服人?小阁老,也是如此草率吗?”

王材暗叹这些人糊涂,对付杨帆何必纠结细枝末节,却也只能服软赔礼。

沐朝弼摇摇头,轻叹着说。

“二位不必争执。据我所知,太祖用重典,是为惩治乱臣恶臣,给百姓出口恶气,天下初定时要立下规矩,警示群臣官吏不可虐民害民,所矫之枉就是虐民之政,这是天下公论,不必强辩。”

他借着话头问杨帆。

“即便《太祖实录》被加了那句话,二位又为何对此争论不休,实则想听听杨帆变法背后的想法,以及与太祖之道的关系。”

杨帆猜到他的心思,沉吟片刻后说。

“这句话重要,是因为是李东阳所改。而李东阳,是胡惟庸之后的宰相。太祖明令,不可再设宰相,这一点,各位是否听过?”

付应芳若有所悟,点头称确有此条,弘治朝的李东阳的确是名副其实的宰相,首辅代天理政就是从他开始,说到这里却恍然想到什么,当即闭口不言。

杨帆沉声说这正涉及太祖立国之道,自己在江南说本朝以尧舜大道立国,千真万确,太祖行重典,不在于严酷,而在于兴复大道的决心。

他解释说。

“太祖若想要圣人之制,何必废除宰相?杨廷和与皇上结仇,正如同太祖与胡惟庸的关系。蒙元末年,天下已亡,中土形同洪荒,太祖再造华夏,需从头理顺,只能从尧舜之道起头,可士大夫习于蒙元之俗,不知天命古训,难以承继天子与士大夫共治之局。”

杨帆称自己曾就此上书皇上,亡天下之国如何兴复是太祖考虑的头等大事,胡惟庸等人学识不深、私心过重。

太祖即便想让宰相协理也不可能,因此《大诰》《祖训》才告诫子孙不可重回蒙元无道。太祖以尧舜大道立国,才能让亡天下之族重兴文明,否则便与蒙元无异。

他还说,沐朝弼南征时曾以为自己与朱家有仇,是因为不了解朱家处境,朱家为帝只能做尧舜之帝,否则便与蒙元一样,到万民不认可时,子孙都会遭殃。

沐朝弼听得入神,回想历代训条,沐英以下反复告诫后世不可忘记武臣《大诰》。

否则必遭灭族之祸,此刻想来确如尧舜之世,德命来自万民赋予,与历代不同。

究其原因正是杨帆所说的亡天下之族重兴文明需从头开始,朱家与勋臣都是带领万民之人,不能有私心。

沐朝弼念及往事,浑身冷汗淋漓。

他身为沐英的六世孙,幼时曾听族中老人提及,先祖沐英、沐晟以耕读传世,沐英每年亲自耕田,彼时公府规模不大,仅属小康之上。

家族的奢靡之风自弘治、正德年间的沐昆起兴,但其所占田产远不及地方官与缙绅。

真正令天下人不满的是沐朝弼自己,他虽未细算,却也知晓名下有百余个庄子,民间“三百六十庄”的说法虽夸张,却道出了世人对沐家的怨怼。

这些年,沐朝弼自知行事霸道,心中有愧。

两个侄子暴毙之事,虽非他亲手所为——实乃叔侄相争、两府对立中,下人因讨好他而延误诊治,加之孩子先天体弱所致——但他霸占爵位不放的事实,让天下人对他戳脊唾骂。

他明白,只要那些庄子还在,这污名便永远无法洗刷。

此刻,沐朝弼望着灵堂中的建文画像,又看向一身小厮打扮的杨帆,幼时的记忆涌上心头。

每逢太祖与马皇后忌日,族人必恭读《武臣大诰》及太祖给西平侯的书诰,其中三十二条关于武臣不法案例及与有司关系的内容,他至今记忆犹新。

反观自身所为,与这三十二条相去甚远,家族的问题,似乎自祖父沐昆、弘治朝便已埋下伏笔。

“灭族之祸、灭族之祸……”沐朝弼喃喃自语。此前他绝不信会有此事,但目睹杨帆变法后,他隐约感到若不与严家撇清关系,终将出事,此刻更觉灭族之祸并非不可能。

他忽然明白沐英临终的念叨,朝廷局势错综复杂,当年靖难之役,若非沐晟行动迟缓,家族早已覆灭。

而族人因读书少,轻信黄子澄、齐泰等大儒,误判局势。

此刻再想《武臣大诰》,才觉其确有尧舜气脉,与历代不同。

沐朝弼与付应芳交换眼神,决心不再与严家纠缠。

未等他们开口,俞潮胜便激烈反驳杨帆所提的尧舜大道,痛斥朱棣篡位,全然不顾杨帆的阁臣身份。

沐朝弼无奈,转而向杨帆询问,称太祖曾为韩林儿所封吴王,继承大宋,既是如此,何来尧舜大道立国,难道宋朝亦是如此?

杨帆反问。

“太祖为何定国号为‘大明’,而非‘新宋’或‘吴朝’?”

这个问题触及敏感核心,二百年来少有人敢论,让在场几人如芒在背。随后,杨帆解释。

“大明”取自“尧日、舜月、禹壤”,蒙元统治八十年间王道尽失,官吏以蒙古习俗割裂天,与大宋截然不同。

太祖驱除鞑虏后,面对积弊,在刘伯温力主下,以重典治世,推行均田计授、卫所耕战、崇本抑末,设登闻鼓、华表木,编订大诰,旨在重回华夏之俗。

几人闻言叹息,深知杨帆所言非虚。

登闻鼓确在南京宫门外,百姓可头顶大诰告御状,而大诰中太祖亲审的案例与原则,虽彰显王道,却严苛到难以长期施行。

他们不禁怀疑,杨帆变法是否要恢复太祖那套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