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1章 心烦意乱

王材关于朱棣庙号的见解,是他五六年闲居苦闷中琢磨出的。

大明朝因靖难之役存在很大变数,永乐帝功过难定,朝野因此分化为支持永乐和支持建文两派。

永乐帝驾崩后庙号为太宗,意在昭示正统,却淡化了靖难之役的因由。

嘉靖帝经大礼议之乱,感受到太祖立国之道特殊,让儒臣难以接受,建文帝和儒臣曾试图改变,朱棣则在很大程度上捍卫太祖之道,故将之乱命名为“靖难”。

意指建文帝和儒臣的做法是灾难。但朱棣靖难后也未完全遵照太祖遗训,且因性格刚烈,对当年儒臣打击惨烈,造成难以弥补的裂痕。

嘉靖想调和这一裂痕,改订诸多礼仪,将朱棣庙号由太宗改为成祖,还剔出姚广孝配享功臣之列、将元世祖忽必烈剔出太庙,本意是调和,却激化了深层矛盾。

“成祖”庙号如同“闰法”,重提靖难之役,表明永乐帝所成是恢复被建文帝丢弃的太祖立国之道。

嘉靖此举是向儒臣表明自己坚守太祖、成祖之道,但其手段与朱棣利用宦官类似,靠严嵩等恶臣,不仅未解决问题,反而引发更严重的裂变。

本质上,太祖以尧舜大道立国,注重实际,儒臣则以空洞的圣人之制为理想,双方围绕皇权归属长期斗争。

弘治朝李东阳设立内阁,让明朝成有史以来最黑暗的朝代。

杨帆的运朝疏及嘉靖晚年的危机促成变法,变法宗旨是重申尧舜大道,同时兼容儒臣理想,堪称另一场文戏的靖难之役,虽不动刀兵却同样险恶。

杨帆祭出“大道祭孔文”后,儒臣都明白了变法实质。

王材的话让众人侧目,沐朝弼假意嗔怪他藏着掖着。

“王大人,你这可就不对了,有话不早说,如今却藏着掖着,当真让人不解。”

沐朝弼笑道。

王材称嘉靖改订礼制时,张璁一伙赞襄,曾阁老、夏阁老、严阁老等反对,因礼制是皇上家事,臣子不便死谏。

他感慨此事至关重要,认为“成祖”是成太祖之道,实则不如“太宗”顺理成章,有欺世盗名之嫌,还称是张璁一伙教唆皇上乱礼制,十分可恨。

王材走到杨慎面前,敬酒并深拜,提及杨慎父子当年为天下人请命之事,称其壮怀激烈,还说杨慎当年就该行“清君侧”之事。

众人听闻“清君侧”,都有些心虚,因这近乎谋反。

杨慎连忙否认,称自己绝无此意,还想到当年因年轻轻狂,受程朱之学影响,差点犯下大罪,皇上从轻处置已是天恩,如今再无他想。

他对着北京方向三叩九拜,表明绝无不臣之心。

众人见杨慎如此郑重,都觉不适。

王材称只是乡野闲聊,让他不必当真。

杨慎表示自己年少轻狂时误国误民,如今只寄情山水,劝王材将见解写出来藏之名山。

王材虽恼怒,但顾忌杨慎名气,只好称自己所言只是茶语谈资,让大家当笑话听。

俞潮胜却觉得王材的话有道理,认为臣子见奸臣应清君侧,还说如今的杨帆和大奸臣张璁一样。

满座之人全都哗然,因为俞潮胜的话简直是明着谋反。

自古所谓的“清君侧”,没有一次是真的,实则都是逼宫,因此他亲口说出这话,犯了历朝历代的大忌,一旦传出去,在座之人无一能脱干系。

俞潮胜敢说这话,是因为俞家怨气极深。从俞廷玉开始,父子四人皆无好结局。

俞廷玉元末战死于安庆,长子俞通海对阵张士诚时战死,次子俞通源因胡惟庸案被除爵,三子俞通渊靖难时战死白沟河。

仅存的独苗俞通源无爵位,后代也因靖难污点长期无爵,直到俞潮胜父子才靠严嵩说情获得相应待遇,却无爵名。

当年南京城破后,俞家辗转将建文帝带到湖南、贵州,得到沐家支持,又联络其他靖难失意大佬,结成半公开的对抗联盟。

自靖难至今,南方诸省百姓对建文帝津津乐道,乐于传言其踪迹,便是有人想借此对抗永乐王朝,这股暗流后来演变为儒臣与皇权对立的象征,此刻又成了与杨帆、嘉靖的对抗。

俞潮胜的话近乎摊牌,众人皆感震悚,王材虽觉过火,却因众人对杨帆变法生出同仇敌忾之心而窃喜,认为回去能得小阁老赏识。

他称杨帆变法不伦不类,与张璁无异,主张不能放过杨帆,清君侧之恶本就是臣子本分,还怂恿沐朝弼当机立断,称杨帆就在城中,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沐朝弼勃然变色,怒称杨帆深得民心,自己不能害贤,让王材休要再说,众人都看出他在装腔作势。

俞潮胜嗤笑,称贤否自有公论,百姓说贤不算数,去年天下书院还联名挞伐杨帆是千古败类,指责其变法搞得天怒人怨,所谓尧舜大道都是空话。

俞潮胜站起来大声说。

“大明朝已危在旦夕!杨帆、张居正、俞大猷在江南四省变法闹翻了天,四维不张、纲常大乱。

俞大猷私自出海打佛朗机人,江南四省已不像大明天下,传言杨帆想据江南称帝,以张居正为相、俞大猷为大司马,还刻好了吴王印要北伐京师。即便传言是假,他在瓦城私自敕封蒲甘王,属僭越悖逆,不臣之心显而易见,大明存亡系于沐国公一念之间!”

沐朝弼猛地拍桌站起,怒称杨帆变法是匡扶社稷,无有私心。

杨慎倒吸冷气,心想他们果然要害杨帆,沐朝弼看似大义凛然,实则在配合演戏。

王材冷笑,称天下无人无私心,杨帆所做都是在刨大明朝的根。

他称严阁老是贤能,小阁老行为不检非阁老之错,杨帆却揪着不放,让首辅告病在家;

高拱是清官,杀了几个乱民就被杨帆整死,其《病榻遗言》流传数月,称是杨帆设套陷害。

还说杨帆与异端左道之徒何心隐勾结,这些人得势会让大明误入歧途,民不民、官不官,乱了套数,杨帆比商鞅恶毒百倍,是洪水猛兽,必酿千古之祸。

话音落下,满座静默。

沐朝弼询问高拱是否真死了,王材、胡汝霖点头,王材说高拱前月咳死家中,家徒四壁,子孙都是农夫,写《病榻遗言》用的纸背纸角,见者无不凄然,都称杨帆狠毒气死清官。

沐朝弼黯然叹息,称高拱性子偏激但一生清廉,天下有目共睹,杨帆上次做得过分。

他踱着步,心情复杂,觉得说杨帆是奸臣尚可硬套,说其是恶人却非事实,一路同行见其亲力亲为、处事公道、饱含仁心,实为好人,可其变法又确有刨根之嫌,堪称异端。

他想到与杨帆在顺宁阻击莽应龙时患难与共,终难下决心,推说太祖当年做法与杨帆差不多,自己实在难以抉择。

提及太祖,王材语塞,杨帆实则比太祖仁慈得多。

他看出沐朝弼两难,退而求其次,称来时见小阁老说今年要搞就搞大,提议明日祭典搞游街,再到寺里上香闹腾一番,沐朝弼点头同意。

王材见沐朝弼态度犹豫,决定找王大任,计划明日借祭奠皇太孙闹事,让囚徒冲进义勇营,官军旁观,趁乱除掉杨帆。

他提议将皇太孙祭典名义改为祭奠“哀帝”,众人纷纷赞同,称其脑筋灵活。

沐朝弼原本看不起王材,今夜听其言论后另眼相看,称回去后有大礼送小阁老,麻烦王材转交,王材躬身应下。

杨慎看在眼里,深悔掺和其中,觉得自己不该考科举,如今泥足深陷难以脱身。

他见识过人,看出这些人早晚败落,届时会牵连自己,更惋惜杨帆这等贤人将被加害,大明朝也将大乱,心情萧索。

但想到前几日已暗示李贽,便无愧疚,以年老体衰为由,向众人拱手拜别。

当夜,杨帆与李贽、游居敬、安效良等人开始行动,让许多回乡的乡里义勇知晓初十将举行“南征军民祭奠诸葛丞相大典”。

夜里,四乡百姓因感念诸葛亮遗泽,且此次南征大胜、士兵和义勇死伤甚少,都十分喜庆。

次日是初九,杨帆让游居敬、李贽四处张罗祭典事宜。

有趣的是,沐朝弼、刘彰宽、王材等人也在动员“哀帝祭典”,双方手下人四处奔走时相互混淆,都以为在办同一件事,因此筹备过程颇为顺利。

多数人只知要祭奠诸葛孔明,而那些筹备祭奠建文帝的人,以为是小阁老要求扩大规模,便让百姓广泛知晓。

这一天平安度过,杨帆在三百火枪兵的保护下,寸步不离校场,饮食也十分小心,稍松口气后问李贽明日祭典谁的人气会更旺。

李贽称。

“杨大人,皇太孙如何能比得上诸葛丞相?皇太孙痴迷程朱之学,不及孔孟灵活,且黄子澄、方孝孺等白面书生不懂军国大事,即便白沟河不败,也早晚要败。”

杨帆觉得李贽这几个月进步很大,有了自己的见地,认同“道胜才是根本”。

他突然想明日去栖贤寺看看,若民气大盛,沐朝弼等人或许不敢动手,甚至可能被说动,毕竟他们与严家不同。

李贽极力反对,称王大任如毒蛇,其囚徒死士定会紧盯杨帆。

杨帆沉吟后提议当夜离开校场,藏到寺院里见机行事。

李贽知道他主意已定,且想到明日民气盛大对方可能畏惧,便点头同意,提议明日谎称杨帆生病在厂场歇息,亲卫仍守着,让对方想不到他已外出。

杨帆觉得此计可行,相信沐朝弼作为武人,当面说清后不会当场加害自己,李贽也认为沐朝弼尚有正气。

两人商议后别无他法,只能听天由命。

后半夜,杨帆扮成义勇偷偷出营,打听道路后赶到寺庙。

因王材、沐朝弼下令隆重筹备,寺中整夜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杨帆混进去扮成小厮,在柴房睡到天亮。

次日天未亮,永昌府城已是人山人海,四乡百姓大多天不亮就出门,赤霞满天时街头巷尾已挤满人群。

沐朝弼、俞潮胜、王材、刘彰宽等人十分意外,询问后得知百姓是来祭奠诸葛武侯,沐朝弼顿感不妙,质问刘彰宽。

刘彰宽也摸不着头脑,不知为何百姓不是来祭奠皇太孙,疑惑

这些人平常很少亲力亲为,只吩咐下去便由人操办,却不知昨日因双方混淆,

王材反应过来,猜测是杨帆在搞鬼,众人纷纷顿足痛骂。

王材称不能让风头被抢,让刘彰宽派人制止百姓祭奠诸葛孔明,改去西山祭奠皇太孙。

沐朝弼摆手反对,称云贵百姓极崇敬诸葛孔明,许多夷人视其为老祖公,此时制止定会惹怒民众。

他头疼不已,暗骂杨帆难缠。

王大任一早赶来,见状不妙,提议不强行压制,而是疏导,让衙役兵丁告知百姓今日两场祭典同办,先祭孔明,再祭建文,务必顺势掌控局面,否则他们的祭典会成笑话。

众人听后都觉头疼,他们本想营造肃穆悲哀的气氛,借此矛头对准杨帆、隐隐指向嘉靖。

宣示变法错误,昭示裕王登基后一切将恢复如常,可此刻街头巷尾人人笑逐颜开,连夷人小孩都在叫嚷“祖公”,与预想氛围完全相反,不知该如何是好。

众人见乡民涌入城中,人人张口闭口都是“祖公”“诸葛”,心中颇感心烦意乱。

沐朝弼兴致顿时低落,潦草地对刘彰宽说。

“按之前想好的办。”

刚说完,他又想起一事,好奇地问。

“游大人怎么不见了?”

刘彰宽连忙回答。

“回国公,游大人去了武侯祠,说是民意难违,他没办法,只能先顺从民意,去主持孔明祭典。”

众人纷纷叹气,心里暗骂,却因游居敬是在任巡抚,无可奈何。

沐朝弼不耐烦地让刘彰宽去准备,巳时正式起神主。

与此同时,武侯祠前早已搭起一个大台,游居敬和李贽主持祭典,现场气氛高昂且井然有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