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4章 确凿的证据

俞潮胜直接问杨帆。

“杨大人,你的变法,是否就是要恢复太祖旧制?”

这也是众人的心声。

杨帆大笑,称自己并未恢复太祖旧制,也无资格为之,如今的大明已非元末,变法旨在中兴而非制造大乱。

他在江南皆行兴利除弊之事,张太岳亦支持此类举措,且他从未羞辱缙绅,反倒是严世藩多次鼓动他人羞辱自己。

俞潮胜暗自感叹,杨帆行事光明磊落,宽宏大量,只对有罪者论罪,从不诬陷,与严世藩动辄构陷、致人暴毙的行径截然不同。

经过深谈,沐朝弼大致理解了杨帆的深层想法,觉得其与太祖之道大方向一致,并非在刨大明朝的根,只是这样一来,自己处境尴尬。

他既不能依附严家,也无法全然追随杨帆,想依靠裕王,又因老严嵩厉害、裕王缺乏主见而犹豫,最终打算效仿张居正,与杨帆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既赞成变法,又有所保留。

拿定主意后,他向付应芳、俞潮胜、廖姓等人表示,本朝以尧舜大道立国并无不妥,太祖当年确是如此行事,而杨帆也说了如今不会效法太祖,尧舜大道或许能中兴大明,询问众人看法。

王材见状暗叫糟糕,知道自己这趟差事已然失败,回严世藩那里复命无望,只能去信后回家。

他虽心中不满,但深知沐朝弼等人皆是大佬,自己一个闲居之人惹不起,便叹服软,称自己闲居乡野本不该多事,好在诗书能自娱,打算在沐府叨扰几日便回家种田,不再去见严世藩,只需让人送信即可。

沐朝弼笑称王材有雅士之风,邀其在府中多待些日子,不必急于回去。

王材明白严世藩定会恨透自己,以往恐遭不幸,沐朝弼此言有庇护之意,便起身向沐朝弼深拜致谢,又向杨帆一拜,称今日有幸结识,实为三生有幸。

杨帆回应说王材是雅士,言重了。王材知晓再留下去尴尬,便以要为朋友采办当地土产为由告辞。

沐朝弼让他与刘彰宽一同下山,还说自己这边再谈几句便了,明日会亲自设宴,届时再好好聊聊。随后,刘彰宽与王材、王大任及其他无关之人一同出了山门。

旁人离开后,气氛顿时融洽起来。

付应芳思索片刻,顺着沐朝弼之前的话,向杨帆表示自己有个想法,不知是否妥当,想请杨帆赐教。

杨帆温和地让他请说。付应芳称,惠宗皇帝其实并无大错,当年虽糊涂,动摇了太祖的宏略,但本心绝无邪僻,自己对此深知。

他还提到,惠宗削发为僧后常郁郁不乐,悲哀的并非个人荣辱,而是太宗杀戮过重,以及黄子澄、方孝孺等人的悲惨际遇。

因此询问杨帆是否有两全之策,若能如此,惠宗在九泉之下也必定感激。

杨帆闻言一怔,想到建文帝是个大麻烦,诸多势力借其旗号行事,不给正式定论,日后难免生事。

可给出定论又涉及皇家,不知嘉靖会作何感想,且不说清楚,沐朝弼等人又未必相信自己。

此外,他听了众人的说法,觉得建文帝当年削藩或许另有原因,说他纯粹被黄子澄等人误导,显得过于幼稚简单,说他有心颠倒太祖体制,又似乎不尽然。

一时思路纠结,难以决断。但他很快有了主意,称建文帝的谥法由自己来说不妥,不如回到杭州后向张太岳请教,张太岳睿智善断,又是清流领袖,对黄子澄、方孝孺也不反对,询问众人觉得如何。

几人相互对视一眼,沐朝弼点头表示看来也只能如此,认为张居正必然公道,此计可行。

话音刚落,沐朝弼又笑着向杨帆坦言,自己自幼背熟《武臣大诰》,行事却与之颇为不符,至今想来十分懊悔,话说到一半便忍住了。但这句话正道出了其他人最想知道的事。

杨帆变法,究竟会如何对待他们,毕竟皇上威严,真要对付谁,谁也顶不住。

杨帆听后,想到江南皇庄变法、瓷器变法处处受制,最麻烦的是这些人参与贡品走私,与严家和一些中官相互勾结。

他此次本就是来摸底,如今看来,要彻底处置干净十分困难,可话不说清,沐朝弼等人难免动摇,于是坦言告知众人,自己近日与舍人谈及变法,深感云贵情形特殊,单说投献,自己与张太岳在江南就为此头疼。

因占地之广超乎想象,而云贵虽占地不多,祸患却更深,原因在于此地从上到下,户户依次投献,层层依附,极难裁断。

见众人已在认真考虑,他又岔开话题,称自己做这些事并非有意为难,实在是若任由现状发展,最多数十年,大明便会病入膏肓。

他之前也说过,大明与历代不同,亡天下后兴复之难,在于坚守大道,而这般层层投献,恰好与大道相悖,长此以往,气数耗尽,天下大乱恐怕会更胜元末。

他还提到自己本是小道士,阴差阳错卷入其中,无法脱身,索性就做到底,扪心自问,觉得所做之事是好事,询问众人看法。

杨帆虽未明说,但已点到田土投献,语气也极为委婉,这让沐朝弼更加不安,叹气询问若张太岳来处理云贵的投献之事,会如何做。

杨帆不禁一笑,觉得沐朝弼借张太岳说事,就顺畅多了,而他这般态度,显然是赞成变法,只需从张太岳这边入手,将自身问题向嘉靖交代清楚,嘉靖自然会放过他。

于是回应说,若张太岳来做,第一件事便是禁止投献,云贵占地不多,具体清丈反不算大事,难就难在没人带头,不知从何处着手,自己与李贽商议过几次,都觉得无从下手。

沐朝弼哈哈一笑,称若是如此,事情反而简单了。

他表示自己已有头绪,回到昆明府后,就会让人清理投献之事。

撕毁投献契,绝不找百姓麻烦,清理完毕后,会带着黄册到杭州,请张太岳派人前来,也请杨帆留下李贽,三人合力办好云贵的事,询问杨帆是否可行。

杨帆由衷赞叹,称沐朝弼不愧是英雄,自己十分佩服,这样一来,皇上定会十分高兴。

沐朝弼叹气说都是自己人,也不隐瞒,称自己还有几件事整日让人不安,若皇上真要怪罪,后果不堪设想,想找人说情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人,希望处理完投献之事后,能解决剩下的麻烦。

杨帆自然知道他所指何事,但那些事属于沐朝弼的私事,旁人连知晓都不应该,也就没提柏友荣的供状。

心想届时见机行事,若沐朝弼能向嘉靖解释清楚,顺利过关,自然便没问题了。

在永昌那场关乎局势的暗流涌动之后,杨帆并未多做停留。

他与沐朝弼一道,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微妙默契,启程返回昆明府。

沐朝弼需要时间回去初步料理他那庞大的家业,尤其是清理投献这件棘手事的开端,而杨帆则另有要务。

他并未在昆明久留,稍作安排后,便带着几名得力亲随,快马加鞭直奔安顺而去。

安顺城内,气氛似乎比永昌更为凝滞。

杨帆轻车简从,直接来到了徐渭临时的居所。

这是一处并不起眼的院落,符合徐渭一贯不喜张扬的性子。

推门而入时,徐渭正对着一堆凌乱的卷宗蹙眉沉思,听到动静抬起头,见是杨帆,脸上立刻浮现出复杂的神色。

他站起身,快步迎上,拱手道。

“部堂,您回来了。”

杨帆点头,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拍了拍衣袍上的风尘。

“刚从昆明过来。文长,这边情况如何?”

徐渭脸上掠过惭色,叹了口气。

“部堂平定缅事,扬威西南,功绩彪炳。反观属下,奉令在此调查多时,却……却几乎毫无进展,实在有负部堂所托,惭愧至极。”

杨帆摆了摆手,神色并不意外,反而安慰道。

“文长不必过于自责。永昌之事,错综复杂远超预期。

沐朝弼等人盘根错节多年,若真让你短短时日便查个水落石出,反倒奇怪了。

我此来,并非问责。”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那些卷宗,语气转为严肃。

“平缅之功,不过是一时之战。真正关乎西南乃至朝局安稳的,是隐藏在这些之后的暗线。

我更关心的是,建文一系那些勋臣,与严家到底勾结多深?

永昌一会,俞潮胜、付应芳等人看似态度松动,但若裕王殿下真的派人前来安抚,他们是否会再次摇摆不定?这才是心腹之患。”

徐渭闻言,精神稍振,他走到桌边,从一堆文卷中抽出几份显得格外破旧的册子,递给杨帆。

“部堂所虑极是。

虽然大进展没有,但并非全无收获。关于阴沉木走私一事,属下多方查探,抽丝剥茧,倒是发现了一些极有意思的情况。”

杨帆接过册子,并未立即翻开,而是用眼神示意徐渭继续说下去。

徐渭压低了声音,指着那些册子上的记录。

“根据属下查到的线索以及暗中询问数个曾被勒索的商贩所得口供,基本可以确定,俞家,根本就不是这阴沉木走私的真正主使!”

“哦?”

杨帆眉梢一挑。

“俞潮胜不是跳得最欢么?安顺、永昌,谁不知他俞家在此事上的名头?”

“名头是响亮,但也仅仅是个名头,或者说,是个幌子!”

徐渭语气肯定,带着揭露真相的冷意。

“真正在背后掌控这条线,攫取最大利益的,并非俞潮胜这个莽夫。”

“是谁?”

“川湖总督,董威!”

徐渭吐出这个名字,留意着杨帆的反应。

“还有,与严世藩勾结甚深的中官,镇守云南的李彬,以及那个负责采办的刘伯跃。

这三人,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杨帆眼神微凝,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董威……李彬……刘伯跃……详细说。”

“是。”

徐渭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道。

“我们之前都以为俞家是通过安老大这个白手套在操弄此事。

但实际上,安老大表面听命于俞潮胜,很多指令实则直接来自于董威的总督府!俞家势大,在地方上名头响亮,正好用来遮掩。

安老大借俞家之名横行霸道,压榨商民,导致天怒人怨,人人谈‘俞’色变,却不知真正吸血的蛀虫藏在更深处。”

他拿起一份口供记录。

“有商贩提及,每次运送大宗阴沉木,最终的分润账目,都会秘密送至李彬和刘伯跃处。

俞家或许能拿到些辛苦钱,或者说,是封口费,但真正的大头,全都流入了李彬和刘伯跃的囊中。

而刘伯跃所得,据可靠消息,其中相当一部分都定期送往京城,落入了严世藩的手中。

俞家,不过是在台前张罗、吸引火力的傀儡罢了。”

杨帆听完,沉默了片刻,嘴角勾起冷笑。

“果然如此。

我就说,俞潮胜那人,看似嚣张,实则外强中干,不像有这般缜密心思和胆量操弄如此大局。

原来只是在严世藩和沐朝弼之间骑墙投机,自身却并无多少真正实力,被人当枪使了还不自知,甚至可能自知却不得不为之。”

他拿起那几本关键的册子和口供,仔细翻看了一遍,里面记录了一些资金往来模糊的线索和几个受害商贩的证词。

虽然不足以立刻扳倒一位封疆大吏和镇守中官,但作为突破口,已经足够有力。

“部堂,我们接下来该如何?”

徐渭问道。

“是否要深挖下去?或许能拿到更确凿的证据。”

杨帆将册子合上,轻轻摩挲着封皮,摇了摇头。

“不必了。到此为止。”

徐渭有些错愕。

“就此为止?可是……”

杨帆笑了笑,笑容里带着深意。

“文长,你要知道,打蛇要打七寸。

我们现在掌握的这些,动不了董威,更动不了李彬背后可能牵扯到的宫里的关系。至于严世藩,这点间接证据,对他而言不过是隔靴搔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