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9章 送信的

打败一个人，也是事物自身演化的力量在推动，人所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若想平定眼前乱象，首先要找到支点，比如兵力，依托支点解决关键节点，如沐朝弼；

而改变乱象的力量，源于乱象自身，比如将沐朝弼占据的三分之一良田物归原主，就能改变死寂的生态；

规范袭爵制度，明确土官世袭特权，也能避免争夺，这正合“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争”的道理。

一路上，杨帆筹划妥当，此去昆明府，首要任务是拉拢游居敬，其次是制服沐朝弼，做到这两点就能站稳脚跟，否则只能立刻逃命。

反复思索后，他想到了王大任。

若说自己代表嘉靖的公开层面，王大任则代表更私密的层面，后者更直接、不容置疑且具神秘感，若能为己所用，再加上火枪兵的威力，或许能制服沐朝弼。

至于莽应龙，也可借势逼迫其就范。

俞大猷的船队预计两个月内抵达马六甲，届时以国书加之坚船利炮示威，佛朗机人出于恐惧，会向索扎和美罗施压，事情便好办得多。

但要让王大任为己所用并不容易，他是嘉靖身边的方士，又由严家举荐，若他与沐朝弼联手对付自己，情况将极为恶劣。

一路思量，到了昆明府仍未想出头绪，好在杨帆历经风浪，深知机会往往在前进中自然出现。

此时已是晌午，进城前，李贽带着六个亲卫先行通报。

巡抚游居敬、总兵官沐朝弼、布政使林恕、按察使柳英及几个巡抚衙门佥事已悉数到齐。

一行人经金马碧鸡坊，抵达巡抚衙门。

杨帆见围观百姓面带菜色，陪同的缙绅脸上带着奇特的自嘲。

游居敬恭谨中充满警惕，沐朝弼看似亲热却毫无诚意，布政使林恕是老文人，清瘦且对世事漠不关心。

他首次到这么靠南的地方，只觉气候凉爽中带着寒意。

此地凶险不亚于宣大，游居敬的谨慎与沐朝弼的假意亲热，都暗示着自己不受欢迎。

一番寒暄，游居敬躬身表示，木邦、潞江传来军情，罕拔和线贵反叛，自己德薄位尊，愧对朝廷，杨帆前来主持大局，让自己稍安。

他言辞诚恳，似认己过，且上来就谈公事，显然是想告诉沐朝弼等人，自己与杨帆无关。

杨帆淡然回应，称土司朝秦暮楚由来已久，游居敬勤勉王事有目共睹。

沐朝弼随即附和，称众人亲眼所见游居敬事必躬亲，是滇省之福，反倒是自己等同僚荒嬉正事。

几个佥事、副总兵也一同附和，虽人人自责，却都轻描淡写，只显对游居敬的尊崇。

杨帆暗叹游居敬被众人围住，身边难有可用之人，面上却笑着说，自己此来主要是看看。

舟山公廨追捕佛朗机人索扎，就是为防其勾结莽应龙，没想到还是来晚了，莽应龙已先行动，要说过错，自己这个钦差才是踟蹰误国。

众人纷纷奉承，杨帆更觉这些人早已铁板一块。

他淡然询问沐朝弼，自己与乌撒卫卫军同行，今日才到，是否误了军国大事。

沐朝弼微怔，恭敬称。

“云贵用兵，向来由巡抚召集，我只是总兵，受巡抚节制。“

场面顿时有些异样，众人想到杨帆横行霸道，常谈笑间翻脸且出手绝杀，不禁看向沐朝弼，又念及云南有沐朝弼在，未必怕他。

杨帆淡然表示没误事就好，称自己带来的亲卫是舟山公廨忠武校尉旗下的人，请游居敬安排住处，休整一两日便去永昌军民府，说罢大步走进巡抚衙门正堂。

众人都愣在当场，忠武校尉早已只是官阶，他不带兵就去永昌？

难道不是来夺兵权的？

真只是去看看？

沐朝弼与几个亲信面面相觑。

游居敬心头一笑，暗道杨帆果然变化莫测，这一下让沐朝弼傻眼了。

众人在正堂又假惺惺酬对一个时辰，未谈及任何要紧事，晚上要为杨帆接风洗尘。

杨帆不便推辞，还想看看云南众官间是否有裂痕，便满口答应。

晚间，宴席设在金马碧鸡坊的一处酒家。

夜幕降临，街上华灯初上，酒家内更是灯火辉煌，觥筹交错。

沐朝弼早已等候，见杨帆到来，含笑上前，身旁跟着一位看似有仙风道骨、眼神却流露贪毒之色的文士。

“杨大人，这位是巡方御史王大任，王大人。”

沐朝弼热情地介绍道。

“王大人出身道门，与杨大人定有共同话题。”

杨帆知道王大任是当下云贵局势的关键人物，当即作揖行礼，称其“王真人”。

“王真人，久仰大名！”

王大任愣了一下，笑着表示。

“杨大人过奖了，在下不过一寻常官员，直呼其名即可，不必以‘真人’相称。”

众人皆知王大任名为巡方御史，实则是皇上的秘密钦差，负责办理皇上的私事，身份尊崇。

见杨帆对他也颇为尊重，心中更觉安稳。

王大任性格飞扬浮躁，虽请官位最高的杨帆坐了首席，自己却成了宴席的焦点，大谈各种神奇秘事，众人闻所未闻，无不露出赞叹之色。

杨帆留意到，王大任提及开国时的周颠仙人，称其有一本秘箓和丹药分别藏在邛海、抚仙海的两处仙府。

众人正听得入神，沐朝弼插话道。

“王真人，此事当真？我府中原本也有，后来却莫名化成灰烬！”

他解释说。

“太祖当年分封后，曾赐给每人一本手抄功法，说是周颠仙人所赠，称小则可延年益寿，大则能羽化成仙。那经文仅五六千字，用太祖御赐的檀木盒封存，实在稀奇。”

众人本就知晓周颠在开国时的仙迹，也听过功臣有秘术的传闻，如今得知实情，无不震惊。

王大任解释道。

“仙书皆有寿算，时辰一到，自然化为灰烬。唯有有缘人，才能修习。”

沐朝弼感慨自己命薄，说起此事仍有几分遗憾。

杨帆却听出了端倪，这类书籍或许是用药物调配的墨汁所写，时间久了便会腐烂。

道门中本就有这种方术，就连符箓的墨汁也常掺磁石、猪砂、牛黄等药物，能让高烧之人镇定，这在道门不算秘密，只是常人难得听闻。

布政使林恕一向明哲保身，不掺和云贵事务，见聊得有趣，便问王大任。

“王真人，那抚仙海，是否真有周颠仙人的仙迹？”

王大任称本不该说，但既是绝大因缘、祥瑞之兆，便告知众人。

“抚仙海西岸水下，有一座道府，原是水边洞府，后因水位上升被淹没。当年周颠，曾在此炼丹，因当地哀牢山是道脉墓库，炼制斩尽三尸的丹药，必须在墓脉中进行。”

众人听后，啧啧称奇。

杨帆对这类道门骗术并不陌生，知道但凡要夸大其词，总会先编造此类故事。

推测王大任多半是找到了什么东西，故意借此虚张声势，称云南出现仙气祥瑞，届时将东西上报，以抬高自己的身价。

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王大任或许是个骗子，自己可以抓住他的把柄，逼迫其就范。

于是，杨帆也笑着附和道。

“王真人所言，深以为然。在下曾在五台山清虚观修道，听闻山中道士说过，周颠仙人有诸多仙迹留存于世，想必沐公爷的先辈沐英与周颠相识，周颠也曾在云南云游。”

众人纷纷点头，觉得杨帆出身道门，所言颇为中肯，且沐英与朱家关系密切，周颠多加照拂也合情合理。

沐朝弼心想，杨帆并非难以相处，只是不该推行变法，若不是他咄咄逼人，也不会有这么多事。

他见游居敬一直沉默，便提议在云贵以两人为主，一同敬巡方御史王大任三杯，言下之意是王大任名义上仍是巡方御史，边疆官员理应对其格外尊重。

游居敬心想，对方想扳倒自己并非易事，自己没有把柄，不必怕鬼头鬼脑的王大任，于是起身举杯，恭敬表示。

“王大人在云贵办事，有需下官配合之处，请尽管开口。”

说罢，一饮而尽，却未理会沐朝弼。

沐朝弼尴尬一笑，轻轻放下酒杯，脸上带着阴狠。

杨帆见状，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

王大任此次前来，多半是要配合严家弹劾游居敬，双方对此都心知肚明，难怪游居敬会如此谨慎。

散场后，杨帆拒绝了沐朝弼安排的大宅，回到校场与亲卫们待在一起。

没过多久，安效良寻了过来。

杨帆深感云南之事极为棘手，对方已是铁板一块，唯一处于中间位置的巡抚游居敬也自身难保。

他担心一旦对方发难，以沐朝弼的威势与跋扈，即便杀了自己也敢做出来。

李贽和安效良沉默地坐着，看着杨帆踱来踱去、心神不宁的样子，都感到压力巨大。

过了许久，杨帆忽然对安效良说。

“安大人，你替我查一件事。那王大任，似乎在云贵待了不短时间，大概是找到了什么宝物，你看看，能否打听到一些线索。”

接着又对李贽说。

“李先生，你去把纳黎萱叫来，我有一封信，要他送。”

说罢，杨帆提笔写下几句话。

“杨帆再拜。

余于八月初离杭，溯江而上之日，俞大猷率水师已至朝鲜南道。屈指山水之程，则不出旬月，舟师可至马六甲。送信者，邉罗太师之子朱怀恩也。”

他故意点到即止，相信游居敬在明日议事时应当会考虑到这一点。

刚写完信，纳黎萱就进来了。

这段时间，纳黎萱自愿在军中与兵士们一同吃苦，志气可嘉，杨帆也不愿勉强他留在身边。

见他风尘仆仆，却比之前壮实了些，杨帆笑着说。

“如今已到昆明府，南下不远就是你的国家。算算时间，已过两个多月，俞大猷的水师或许已在路上。此间事了，去永昌卫后，你或许就能回国了。”

纳黎萱感激地表示，莽应龙的势力全靠佛朗机人支撑，俞将军的水师一到，大明的边患自然就能解除。

杨帆感慨纳黎萱是人杰，心中带着念头。

今日助他，日后会不会又惹出新的边患？

但这念头转瞬即逝，他让纳黎萱带着自己的名帖去巡抚游居敬府上，把信亲手交给游居敬，随后又在纳黎萱耳边低语了几句。

纳黎萱频频点头，当即带着仆从林阿发换了一身便装，趁着夜色往城中繁华之地而去。

此时，游居敬在书房里坐卧不安。

明日一早就要商议出兵平叛之事，而本在寻访仙物的王大任却突然出现，这明显是要搞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是逼自己就范吗？可自己并无把柄，他们又能拿什么治罪？

他越想越觉得今日的宴席就是一场鸿门宴，沐朝弼是在暗示自己就范吗？

若非如此，为何会流露出那样的怨毒？

正苦恼时，门子来报。

“大人，有一位姓朱的南洋商人求见。”

游居敬恼怒不已，骂道。

“本官从不结交商人，你把他赶走！”

门子支吾着说。

“大人，那人叫朱怀恩，说是受人之托，来送信的。”

游居敬觉得这名字古怪，也不知避讳，本就心烦的他忽觉此事怪异，询问来人的样貌。

门子说。

“是个十八九岁的南洋长相少年，带着一个潮汕长相的老仆。”

游居敬顿觉眼皮狂跳，想了一会儿，还是回绝不见，只让门子给他们十两银子当盘缠。

可没过多久，门子又进来禀报，说那少年称是受人之托，来救游居敬一命。

游居敬又惊又疑，忽然想到了什么，让门子把他们带到偏厢，自己稍后就到。

游居敬在偏厢仔细端详眼前的少年，见他确实不是华人长相，眉宇间却有几分英气。

身边的随从也像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在巡抚私宅里毫无怯场之意。

他问少年是否叫朱怀恩，纳黎萱恭敬应答。

游居敬心想，这少年气度不凡，多半是南洋的贵人之子，却想不通为何说能救自己一命。

纳黎萱请游居敬收下信件，说这是受人所托一定要亲手交到他手上。

游居敬接过信一看，顿时吓了一跳，双手乃至全身都在打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