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0章 饮酒作乐
他看到信中提及调兵之事,忽然想起去年车里宣慰司土司内讧、沐朝弼不在云南时,自己曾紧急提调过五千卫军。
他意识到,明日若王大任拿这件事做文章,自己只能哑口无言。
王大任作为巡方御史,届时按惯例让自己停职待参,云南就会完全落入奸党手中。
想明白这些关节,游居敬也明白了杨帆的用意,是担心沐朝弼冲动行事,才让这少年来找自己。
他沉吟片刻,拿定主意,又问纳黎萱是否真叫朱怀恩。
纳黎萱回禀,这是杨大学士赐的华名。游居敬这才明白,杨帆是想帮纳黎萱复国。
游居敬等一众两榜进士,一听“朱怀恩”这个名字。
便联想到唐朝铁勒人“仆固怀恩”——那位郭子仪请来的外族名将,在平定安史之乱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他意识到,杨帆收留这位外族少年并赐名“怀恩”,其意或许是想让他将来复国后辅佐大明。
结合杨帆信中的内容,游居敬明白了他的用意。
杨帆此次前来早有准备,陆上的几百人只是掩人耳目,真正的奇兵是海路的水师。
待俞大猷水师抵达马六甲,凭借剿灭倭寇的威势,佛朗机人多半会退缩。
游居敬在云南四年,对缅国情况十分了解,深知莽应龙的实力依托于一支佛朗机火器营。
主力约四千人,其中有一千名佛朗机雇佣兵,正是靠着这四千支火铳,莽应龙才荡平了周边诸国。
而火器营的赞助人、雇佣兵头目是佛朗机东印度公司的代表人狄哥·美罗。
他也关注到江南抗倭的变故,起初不信杨帆能取胜,结果杨帆三战三捷。
“铁菩萨”之名传遍大江南北,大明水师的实力仿佛一夜回到永乐年间。
这样一支船队,定能迫使佛朗机人向美罗施压,莽应龙自然不敢再放肆。
由此看来,局势虽险,但结局可预见。
杨帆将如此机密告知自己,显然是完全信任,若明日议事时王大任发难,他多半会出手相助。
游居敬踱着步,正准备赏赐纳黎萱,却被纳黎萱打断,说杨帆还有口信。
纳黎萱看了看四周,低声说杨帆是来查案的,查的就是王大任,若游居敬信得过他,就派个得力的人过去。
游居敬有些犹豫,琢磨着查王大任或许是皇上的意思。
他想到杨帆在云南想查沐朝弼绝非易事,稍有不慎便会被反咬,而查王大任则可避免与沐朝弼直接冲突,便决定信杨帆一回。
游居敬拿出巡抚关防铜印,称自己在云南四年,深知百姓纯良却民生惨淡。
虽一事无成但心意可鉴日月,若他日云贵能变法便心愿足矣,这枚关防有先斩后奏之权,让纳黎萱交给杨帆。
随后,他叫来瘦削中年——自己的刑名佥事董仁,介绍说董仁在巡抚衙门二十年,还是自己的儿女亲家,让杨帆尽管放心。
纳黎萱郑重行礼后,带着关防离开。
游居敬望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希望杨帆不是徒有虚名。
亥时三刻,纳黎萱与董仁回到校场。
几人简单寒暄,相互打量。
董仁是本省老刑名,善于察言观色,见纳黎萱气度沉毅,李贽是高才之士,而杨帆虽功满江南、怨满江南,乍看无特别之处,再看却有渊默超然之态,不像少年人,也不像大官贵胄,倒真像个道士,却又做出了诸多大事,心中暗自称奇。
纳黎萱简略说了情况后,杨帆向董仁作揖致谢,董仁连忙还礼,表示愿听吩咐。
杨帆直言,宴席上听王大任口风,似乎搜罗到了什么宝物,让董仁凭借在本省二十年刑名的人脉查探此事的详情。
董仁心中暗骂,王大任是巡方御史,还是皇上的道友,查他无疑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杨帆见他面露难色,郑重表示此事由自己一力承担。
自己身为文渊阁大学士,本就有疏正天下典籍之责,对谶纬符瑞有权查探,还可以兵部侍郎身份亲笔写手令,事后会向内阁申明详情,绝不连累他和游居敬。
董仁心想,杨帆也是皇上心腹,传说还是藩王世子,王大任只是搜罗秘术,而杨帆在江南四省推行变法,只要他向皇上说清,皇上自有判断,便点头应下。
称王大任来云贵已两月有余,同行的还有越西方士刘文彬,两人住在圆通寺,查探需要些功夫,且需防备他们有准备。
杨帆淡然一笑,称王大任自负威势,行事张扬,定然毫无防备,派人去查多半容易。
董仁暗叹,眼下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不拿住王大任,游居敬和自己这些人也没有活路,当即表示会立刻派人去查。
董仁在滇省担任刑名二十年,官至右参政。
原本他不会依附游居敬,只因沐朝弼权势过大,历任巡抚都被其拿捏,上任巡抚因争夺贡品私采之利被沐朝弼整垮,董仁也受牵连降级,停职待参。
游居敬到任后,行事公道,为他洗清冤屈,虽未官复原职,却让他摆脱了之前人不人、鬼不鬼的境地。
后来,董仁为报答恩情,将小女儿嫁给游居敬的次子,两人成了儿女亲家。
其实,王大任刚到云南时,董仁和游居敬就十分惊恐。
游居敬在朝中以清高自任,不结朋党,虽名声好却无奥援,知道得罪人后早晚会遭报复,因此王大任刚住进圆通寺,董仁就暗中安插了三个耳目。
至于沐朝弼,董仁在云南二十年,知晓其诸多隐秘,只是对方身为黔国公,无人敢得罪。
当夜回到衙门,董仁立刻制定了方略。
查王大任需从秘术宝物入手,拿到欺君的把柄才能无后遗症地治罪;
而对付沐朝弼,他想不出办法也不敢想,但既然杨帆敢做,想必有办法,如今已是箭在弦上。
他决定增派三个耳目到圆通寺,还将历年百姓和官吏告发沐朝弼的卷宗全部交给杨帆,忙到快天亮才理出些头绪。
次日,杨帆以各卫指挥尚未到齐为由,提议过几日再议事。
当夜,沐朝弼的王府中,王大任、柳英及几个巡抚佥事正在饮酒作乐。
这些人是沐朝弼多年经营的班底,堪称“铁打的佥事、流水的巡抚”,无论谁来当巡抚,推行政令都离不开他们,这也让沐朝弼权势极大。
王大任近来拿到宝箓,想着回京后定会得皇上喜爱、严世藩赏赐,或许能压过蓝道行,便放开来喝,已有微醺。
沐朝弼让仆人拿出一个盒子,拉着王大任进内室,称自己未尽地主之谊,让王大任务必收下这份心意。
盒子打开,四颗拳头大的夜明珠让满室烛光都黯淡下来,珠子下是暗红如沙的野猪砂,安置珠子的是四个玛瑙雕件,盒子两端各有一对玛瑙镶嵌的犀角杯,盒子本身则是白檀所雕。
王大任顿时两眼放光,关上盒子连称受宠若惊。
沐朝弼低声询问严阁老、小阁老有何吩咐,以及朝局如何,称自己在边地消息闭塞,还提到杨帆莫名前来,似要与自己为难,日子不好过。
王大任大笑,说自己来之前见过赵文华,赵文华转述阁老之意,让大家谨慎些,虽已度过难关,但仍要卧薪尝胆辅佐裕王,等裕王登基才能安稳,还说这些是赵文华亲口所言,让沐朝弼放心。
他还提到,杨帆确有本事,阁老也忌惮,赵文华说要么不惹,要惹就得有十足把握。
沐朝弼见他有所隐瞒,故作不悦。
王大任沉吟后说,月前收到小阁老的信,提及莽应龙策反木邦、潞江之事,其意明显,小阁老的意思仍是要么不惹,要惹就得有十足把握,具体如何行事全看沐朝弼的意思。
沐朝弼自然明白这是新一轮攻势,却一直犹豫是否要动杨帆。
他本想暂时不动,毕竟杨帆上次只敲打了郭琮,未针对勋臣,他也与其他勋臣沟通过,觉得只要杨帆放水,就先不摊牌,他们对大明仍有感情,不会像严家那般乱来。
但如今形势不同,严家一定要拿下游居敬,而杨帆就在昆明,此时动游居敬,杨帆或许会认为是针对他,加之担心自己十几年来的所作所为被杨帆追究,他一时没了主意,叹着说先看看杨帆的意思再说。
王大任却说,小阁老和赵文华都认为应从大处着眼,如今大家都是裕王的人,需按裕王的喜好行事,且杨帆的变法早晚要到云贵,一切由沐朝弼自行决定。
沐朝弼心中嗤笑,觉得他们斗不过杨帆,却想让自己与之火并,自己毕竟是大明之人,与严家不同。
这些老牌勋臣,在大的方向上与严家看法相近,都认同圣人之制。
靖难之后,他们在云贵保住皇太孙,便是出于这一考虑。
但说到底,他们忠于的是大明朝,且是忠于皇太孙的正统,而非燕逆的伪统。
嘉靖登基后,在一定程度上调和了这一矛盾,将永乐帝供奉为“成祖”,算是一种折中。
他们都认为,等嘉靖驾崩,一切便能回到皇太孙的正轨,可偏偏遇上了杨帆变法。
长期以来,双方虽有诸多交集,但路子差异很大。直到皇上压制严嵩,严嵩转而支持裕王,双方关系才更近一步。
否则,沐朝弼也不会邀请王大任到自己家中。
眼看王大任说话步步紧逼,沐朝弼假意表示,回到京城后要帮自己带话给阁老,自己绝对不参与杨帆变法,让阁老放心。
王大任点头称杨帆自然是共同的敌人。
沐朝弼不想再聊这个话题,笑着打岔,询问皇上近日的情况。
王大任沉吟后叹息,说皇上年事已高,修仙愈发急躁,自己差事难办,这次幸好找到些宝物,否则说不定哪天就被赐死了。
沐朝弼点头感慨伴君如伴虎,又敬了王大任一杯,压低声音问皇上如今对裕王的态度。
王大任怔了一下,犹豫许久,舍不得眼前的宝物,才咬牙透露,皇上对裕王和阁老搞在一起很不高兴。
沐朝弼手中酒杯啪嗒落地,脱口问是不是真的。王大任点头,凑到他耳边说皇上什么话也没说,什么脸色也没有。
沐朝弼顿时明白,皇上历来如此,越是生气越不动声色,毫无脸色时便是极其不悦。
他其实早有此判断,所以才犹豫不决。
这些勋臣本想等嘉靖驾崩,裕王自然即位,没想到嘉靖支持变法,才被逼得去找严嵩。但他们态度微妙,一方面要一起对抗杨帆,另一方面又不想和严家捆绑,相信裕王登基后定会依靠他们,除掉严家。
怔了一会儿,沐朝弼终于下定决心,说游居敬曾私自调兵,自己有实据,此人应由巡方御史处置。
王大任琢磨后笑道,先办这件事,也好有个交代,至于杨帆这个天煞星,能不动还是不动。
沐朝弼对此由衷感激,又多敬了几杯。
王大任深夜乘轿从王府出来,一个多时辰后回到圆通寺。
一进精舍,就问大空上师去哪了。
亲卫和随从们说上师一直待在精舍,自己也不知道去向。王大任心下烦躁,大喊着让人去找。
众人一哄而散后,他从床底拿出锦盒,打开后发现里面空空如也,顿时慌了神,这可是他跑了好几个月才搜罗到的东西,一旦出事便是灭顶之灾,急忙呼喊来人。
与此同时,校场营房内,杨帆手里拿着两块碗口大的薄石板,翻来覆去看不出名堂,地上跪着一个浑身捆绑的番僧。
董仁做事效率很高,上午就回报,圆通寺王大任住的精舍里还有一个乌斯藏的番僧,王大任每晚都抱着一个锦盒睡觉。
杨帆心想事不宜迟,让董仁把人绑过来,那锦盒多半就是他找到的宝物。
入夜后,董仁见王大任上了沐府的轿子,当即派人去把人和盒子拿来。
但此时,杨帆看了好几遍,实在看不出石板和盒子里小蓝田玉瓶的名堂,玉瓶里似乎是丹药,石板上的符箓很奇怪,即便他自幼在道观长大也没见过。
杨帆询问番僧是谁,如何认识王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