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8章 受益者
“我此行前来,本就是为查访民情。你若有什么冤情,但说无妨。”
柏友荣见状,想到这或许是道出冤情的唯一机会,当即单膝跪地,声称有天大冤情要讲。
“杨大人,小人有天大冤情,要向您禀报!”
柏友荣的声音,带着颤抖。
杨帆让他起身坐下细谈,柏友荣定了定神,脸色愈发抑郁发青,缓缓道出往事。
他自幼从军,曾在征讨安南莫登庸时,担任前任黔国公沐朝辅的亲卫,因护驾有功,晋升游击。
谈及沐朝辅的弟弟沐朝弼,柏友荣怒不可遏,痛斥其品行不端。
“那沐朝弼,简直是禽兽不如!”
柏友荣愤愤不平地说道。
柏友荣沉浸在回忆中,神情时而义愤,时而惊骇,时而悲痛。
“我那老侯爷,英年早逝,倒也罢了。可他的两个年幼的儿子,沐融、沐巩,也相继夭折,一个三岁,一个四岁!最终,这爵位,竟落到了沐朝弼的手中!更令人发指的是,他还霸占了嫂子!”
说完这些,柏友荣满是绝望与悲哀。
杨帆与在场的李贽听闻此事,都惊愕不已。
他们同时也深深钦佩柏友荣的忠义,杨帆起身向他深揖致意,柏友荣连忙跪地还礼。
再次坐定后,杨帆询问沐朝弼如此行径为何能顺利袭爵。
“柏先生,那沐朝弼,如此行径,为何还能顺利袭爵?”
杨帆问道。
柏友荣解释说,朝廷曾两次派人调查,都未查出问题。
后来,沐朝弼与嫂子陈氏生下孩子,朝廷又派了陈氏的娘家人宁阳侯家的姑姑前来调查。
虽查清了实情,但沐朝弼抵死不认,朝廷中也有人为其开脱,以“远臣可恕”为由,仅罚了他两年俸禄便不了了之。
柏友荣叹道,他们这些旧部虽满心不平,却多年来饱受沐朝弼打压,如今也只求能将此事道出。
杨帆觉得此事蹊跷,尤其对“远臣可恕”一语颇为在意,追问是谁说的。
柏友荣答说是严嵩,还称此事就发生在近两三年,当时天下人都愤愤不平,百姓纷纷为沐朝辅烧香,斥责朝廷法度如同虚设。
一旁的段奎此时插话,证实了当时的情况。
“杨大人,当时的情况,确实如此。许多土官也因此受牵连被骂,安效良家甚至被人夜里扔石头,这样的混乱持续了好几个月,百姓和不少小官都怨声载道,认为大明朝藏污纳垢。”
杨帆闻言,心中一凛,细想之下觉得严嵩此举绝非简单包庇。
若严嵩真想掩盖此事,大可做得天衣无缝,如今却让丑事外泄,其用心极为险恶。
所谓“远臣可恕”,实则是将“勋臣”置于特殊地位,看似宽恕,实则是让勋臣成为众矢之的,使得法度看似只针对无背景的科举官员。
这分明是抓住勋臣、藩王的过错大做文章。
表面针对沐朝弼等人,实则借机打击整个大明王朝的根基,待这些权贵声名狼藉,便可动摇国本。
经历诸多世事的杨帆,此刻已然洞悉了这其中的毒辣伎俩。
杨帆心中思索,大明朝属于天下人,以尧舜大道立国,这是太祖明确过的。
藩王、勋臣镇守地方,卫所世官分九等,不过是出于其他考虑,并非立国精神。
想着,他脑海中浮现出饶阳郡王的影子,觉得沐朝弼与他相似,表面精明实则愚蠢,被严嵩往死里坑。
如今沐朝弼与严家绑定,云贵之事更显凶险,有这样一位大牌勋臣在前当“背锅侠”,严家在背后行事只会更加肆无忌惮。
至此,杨帆对历来的边郡问题有了新的认识。
这里和宣大类似,先经历私兵化过程,而后朝廷中枢逐渐腐朽。
朝廷在边郡往往处于劣势,不如权臣威势直接,因此边郡成了权臣重点经营的地带。
因已了解到不少情况,杨帆让人取来酒,让柏友荣消解郁气。
这时,段奎见杨帆为人宽厚,毫无严家人的诡诈,现场气氛真诚温馨,便也缓缓开口。
他称自己想说的话与柏友荣不同,柏友荣忠贞正直、黑白分明,而自己是商人,在商言商,从不卷入道义之事,也正因如此,像自己这样的人常是有苦说不出、有冤无处诉。
杨帆点头,想到徐洋、沈一石等“假商人”,他们靠严家党羽作为白手套发迹,发迹后又仗势欺压真商人。
段奎虽有安效良依靠,但安效良自身难保,段奎日子自然不好过,便笑着问他是否被摊派了重税。
段奎惊讶地看着杨帆,怔了许久才惊叹,称大明朝竟有为商人说话的大佬,自己活了四五十年从未见过。
他坦言杨帆说得没错,自己不该贪心去做玛瑙生意,别人发大财,自己却顶着七八个人的税。
但他此次想说的并非此事,不过两者有关联。
段奎长话短说,三年前他跟着昆明府几个行总去永昌卫看玛瑙,无意中发现一件大事。
他四下看了一眼,才继续说道。
“杨大人,您学问广博,应知晓皇太孙的下落。世人都说皇太孙在宫中焚死,小人也曾信以为真,可在永昌一个寺院,我却见到许多云贵的大人物在祭奠皇太孙,包括付友德、廖永忠、李文忠、俞通渊的后人,还有沐朝弼本人。”
段奎称自己知道此事的分量,当时就后悔不已,怕惹祸上身。
果然,看玛瑙时,几个行总让他出钱开矿脉,一股要十万两。
他因害怕称这是朝廷贡品,不可私采,对方却说那些大人物都有份,无需害怕,还说他既已祭奠皇太孙,便是一条船上的人,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他当时财迷心窍,答应下来,当场出了五万两,后来又追加十万两,共十五万两。
可事情并未消停,昆明府一个杨姓行总后来称他们开的矿脉每年要交三万两税,这三年又花了十万两。
本以为能消停,年初又被要求给小阁老三年一次的孝敬,再出三万两。
段奎哭着跪倒,称自己只是个商人,求杨帆救救他,看起来确实被整得很惨。
杨帆不禁摇头,心想此人真有钱,扔了几十万两还像没事人一样,家里多半有金矿,何必去挖玛瑙?
这些矿税重如剥皮,他若不交,随时会被抓到昆明府毒打、抄家。
不过,段奎提到“祭奠皇太孙”时,杨帆着实吃了一惊。
他原本以为皇太孙只是个精神图腾,是靖难中站错队的勋臣与严家联系的纽带,如今看来,他们竟真的形成了团伙。
结合过往所见,杨帆心里清楚,这些勋臣后代多半是被严世藩骗了。
他们祭奠皇太孙虽不合法,但在嘉靖朝,本也不会招来大祸,只是他们恐怕根本不知道严家党羽和假商人打着他们的旗号在做什么。
严家总能拿捏住这些人,做什么都不忘扯虎皮、泼脏水,这些人若是知道内情,恐怕也不会参与其中了。
杨帆让段奎起来,称他只是误入歧途,并未犯罪,不必过于害怕,让他说说当时祭奠的详情,是否有牌位、祭文,说了些什么。
段奎颓然起身,坐下后仍十分懊恼。
平息片刻后说,当日之事自己永生难忘,牌位上写着“皇明太孙之神主”,有祭文,但自己没读过多少书,不知道内容。
只记得他们提到“圣人之制”“燕逆”“反正”“阁老匡扶社稷”,还有李东阳、杨廷和等人。
他忽然想起,祭文是杨慎写的,那天杨慎也在场。
杨帆本还可惜没有祭文,听闻是杨慎所写,顿时喜出望外,脱口问。
“可是杨升庵?杨廷和的儿子,在永昌充军的那个?”
段奎予以肯定,还说。
“杨大人,当时,杨慎还当场祭拜了他父亲杨廷和,这一点,小人记得很清楚。”
杨帆心头一动,心想杨慎自负文采,写过的祭文多半会留底稿,打算路过永昌卫时去他寓所搜查,拿到祭文弄清究竟。
他随即让段奎把那天祭奠以及后来私采玛瑙贡品的事情写下来并按手印,叮嘱他只有说清楚,日后事情发作才能置身事外,段奎表示明白。
杨帆又问段奎是否记得具体时间,还疑惑皇太孙若在乌撒卫,为何要去永昌卫祭奠。
段奎想了想,称是十月初十,因自己生日也在那几天;
并解释皇太孙常驻乌撒的观音寺,却死在了永昌卫的栖贤寺。
杨帆想起曾看到过相关说法,原来皇太孙是死在永昌卫。
此时,杨帆忽然想到,今年他们或许也会祭奠,如今已是八月二十,得抓紧去永昌,或许能冒充进去看看。
但在此之前,需先去昆明府,因莽应龙已开始寇边,云贵大军正在集结,昆明府很快会有大事发生。
他让段奎和柏友荣回去写下详细情况,还让段奎写清楚昆明府那几个行总的姓名,随后让两人离开。
李贽见两人出门,才缓过神来,感叹道。
“没想到,这皇太孙,还有这么大用处!那些勋臣后人,也太糊涂了,明摆着是个圈套!”
杨帆笑言。
“严家二十年来,都是如此伎俩。不套住这些大人物,难以上下其手。其中,也确实有像沐朝弼这样不明是非的人。”
李贽由衷表示,希望变法能在天下推行,尤其要整治云贵之地。
杨帆有些诧异,询问缘由。
李贽感慨道。
“沐朝弼,竟占据了云贵三分之一的良田,有三百六十处庄产,所谓‘一庄一年、一年一庄’。我这几日在村中走访,百姓们都对此十分清楚。”
杨帆颇为意外,觉得一个人不可能占这么多,猜测是投献所致,称即便江南也没有这般情况,董份也只占了一两个县而已。
杨帆点头称,若游居敬被停职待参。
云贵就会由沐朝弼和刘秉仁等人掌控,届时自己和李贽都会有危险,沐朝弼心狠手辣,甚至可能直接对他们下杀手。
次日,两人拿到柏友荣和段奎的供状后,便让安效良带领其辖内两个所的一千二百名土兵,与自己一同向昆明府进发。
安效良旗下的土民早已按卫所编制,按照惯例,每次云贵大规模出兵,他需派出三分之二的兵力,剩余的留守。
一路上,杨帆仍不太相信沐家有三百六十处庄产,沿途休息时总会询问百姓,百姓因沐家名声太大,也不忌讳,所说的与李贽讲的大致相同。
这一日,到了沾益境内,此地平地广阔,与之前所见的山区不同,沃野良田一望无际。
正感慨时,只见不远处五六十个百姓拖家带口,惊慌地在路上奔走,一见官兵就远远避开,躲进了一片小树林。
杨帆正要询问,安效良叹息道。
“杨大人,这是禄氏内部在争夺爵位。“
他解释道。
“前任指挥使禄安死后,几个兄弟都来争抢,禄安的妻子却与一个厮仆联手,称就算把爵位给外人,也不给叔伯,此事已持续数年,导致生灵涂炭,大好良田也快撂荒了,有时刨地都能挖出白骨。”
李贽也感慨道。
“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
杨帆觉得此地局势已然混乱,与宣大情形相似,宣大尚差一步被掌控,而这里早已失控。
关键人物是沐朝弼,背后则是严家势力在推动。
但他认为严嵩并非本性极坏,其内心或许也渴望太平,只是他的儿子、党羽及众多支持者才是真正的受益者。
杨帆曾见过严嵩几次,觉得他并非不可沟通,反而堪称智者,拥有顶级智慧,理应明白这一切的后果。
可即便严嵩想做出改变,也必然千难万难,说到底,他也只是历史中的过客。
这是隐藏在历史中的势能,无人能抵挡,只能因势利导,在关键节点做些努力,引导其走向,这正是黄老之道的精髓。
杨帆自幼在道观熟读《老子》,结合一年多的经历,愈发体会到人力的渺小。
一个人难以成就任何事,成就事情的是事情本身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