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4章 江南变法
杨帆的假设,描绘了一幅极其阴险却可能发生的图景。
杨帆并未停止,他进一步阐述,仿佛在揭开一个尘封的历史阴谋。
“我曾读过一则前朝野史,记载某地一失势的诸侯,眼见新朝根基渐稳,自己复国无望,便想出一条毒计。
他暗中派遣心腹死士,伪装成新朝派来接管地方的兵丁衙役,到了地方后,并不安抚百姓,反而变本加厉,以‘推行新政、清查逆产’为名,行那烧杀抢掠之实,手段极其残暴,无所不用其极。”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窗外江风听去。
“当地百姓不堪其虐,怨声载道,皆以为这是新朝皇帝派来的虎狼之师,对其恨之入骨。
新朝朝廷闻讯派人查问,那些伪装者早已收到风声,提前遁走,或留下些无关紧要的替死鬼。最终,新朝在此地民心尽失,统治始终无法稳固。
而那位诸侯的子孙,蛰伏数代之后,竟真的趁乱而起,成功复辟。此计之毒,在于杀人不用刀,毁堤于蚁穴,而黑锅,却由对手稳稳背牢。”
茶肆雅间内,寂静无声,唯有江涛阵阵。
徐渭和吴承恩都被这个阴狠毒辣的策略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一股寒意从心底直冒上来。
杨帆看着二人,缓缓道。
“若严家父子,或其党羽,见明面上难以阻挡殿下推行变法,便暗中采用此等策略,派他们的人,或者蛊惑、胁迫那些具体办事的官员。
在推行‘变法’新政时,故意矫枉过正,手段酷烈,激起民变,制造无数惨剧……届时,天下汹汹之口,会指向谁?裕王殿下首当其冲,将成为千夫所指的罪魁祸首!
而陛下……为了平息众怒,安抚天下,会不会……会不会选择牺牲殿下,以保全朝廷颜面,甚至……保全他自己?”
“这……这简直……”徐渭声音有些发颤,脸上血色尽褪。
“这计策太过歹毒!简直……简直非人所为!”
吴承恩也倒吸一口凉气,手中的茶碗微微晃动。
“为了权力争斗,竟不惜以万千黎民为棋子,以江山动荡为赌注?这……这比老夫笔下那些吃人的妖魔,还要可怕百倍!”
徐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索片刻,沉重地点了点头。
“然则……部堂所虑,并非没有可能。古往今来,失势之人,为了扳倒对手,确有不择手段者。
譬如当年杨博在宣大任总督时,为整肃边备,震慑宵小,其手段亦称得上雷厉风行,甚至……甚至有些酷烈,亦难免伤及无辜边民。若有人心存恶意,刻意效仿并将其极端化……后果不堪设想。”
吴承恩长叹一声,带着文人特有的悲悯与无力感。
“若世人皆如老夫这般,终日思索因果报应,笔下诛邪亦存一分警世之心,或许……或许世间会少许多这般毫无底线的残虐之行。可惜,可惜啊……”
杨帆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苍凉。
“吴先生,您笔下的大妖,虽残暴嗜杀,直来直去,所求不过血食长生。
而这人世间的大妖,藏于朱紫,居于庙堂,操弄权术,算计人心,以万家灯火为赌注,以黎民血泪为筹码……其心之毒,其谋之深,远非山精野怪所能企及。”
杭州词人祠内,檀香袅袅,却压不住那份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
张居正、张四维与马自强三人刚踏入正堂,便发现张雨与赵贞吉早已端坐其中,显然已等候多时。张雨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而赵贞吉则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叔大兄,四维兄,自强兄,三位可算来了。”
张雨率先起身,拱手示意。
“我与贞吉兄奉太子殿下监国令旨及内阁枢密台之命,特来与诸位商议江南变法后续事宜。事态紧急,故不请自来,还望海涵。”
张居正目光扫过张雨,又看了看沉默的赵贞吉,心中微微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还礼道。
“张大人、赵大人辛苦。不知殿下与枢密台有何新谕示?”
张雨从袖中取出一份装帧精美的文书,颇为自得地摊在案上。
“此乃我与严世藩严大人、以及几位部堂要员,反复磋商,精心拟定的《江南变法深化方略总览》。
其核心要义,乃是秉承殿下‘以圣人之道监国’之旨,复归三代之治,尤重宗法礼制与行业行团之作用,以此统合百业,安定人心,共图富强。”
张居正拿起文书,快速浏览。越看,他的眉头皱得越紧,脸色也愈发沉凝。
这份方略,与他以及杨帆一直以来所倡导的变法理念,简直是南辕北辙!
文中大肆强调要以宗族祠堂、乡约行会为基本单位,将所有农户、工匠、商贩都纳入其严格的管控之下,美其名曰“敦亲睦邻”、“同业共济”。
实则是要用一套陈旧僵化的宗法行帮体系,彻底取代他们之前努力构建的、以家庭和个人为纳税及生产单位、鼓励自由经营和市场竞争的新机制。
“荒谬!”
张居正心中腾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几乎要脱口而出,但他强行压下,只是将文书轻轻放回案上,声音听不出波澜。
“张大人,此方略……似乎与以往我等在江南所行之法,颇有出入。”
张雨似乎早料到他会如此反应,笑道。
“叔大兄此言差矣。殿下监国,万象更新,施政方略自然需因时制宜,有所调整。
以往之法,或有急功近利之嫌,如今以圣人之道为纲,重宗法,兴行团,方是正本清源、长治久安之策。此乃殿下之意,亦得严阁老、徐阁老等诸位辅臣首肯。”
他刻意点出了太子和严嵩、徐阶,意在施加压力。
一旁的赵贞吉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想起离京前徐阶“多看少说、顺势而为”的嘱咐,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只是端起茶杯,掩饰性地呷了一口。
马自强性子较急,他可没张居正那般沉得住气,看完方略后,已是怒形于色,忍不住拍案道。
“这算什么方略?!简直是胡闹!宗法行团?那都是几百年前的老黄历了!
如今强行推行,岂不是要让万千百姓重回被宗族豪强、行会把头层层盘剥的境地?
我等此前清丈田亩、减免苛捐杂税、鼓励小民经营的辛苦,岂不全都付诸东流?这分明是开倒车!”
张雨脸色一沉,目光锐利地扫向马自强,语气顿时冷了下来。
“马主事!请注意你的言辞!此乃太子殿下钦定、内阁枢密台议决之方略,岂容你如此肆意抨击?
你眼中还有没有殿下?还有没有朝廷法度?再敢妄议,休怪本官参你一个藐视上官、非议国策之罪!”
马自强被他一顿呵斥,脸色涨得通红,气得浑身发抖,却也知道对方扣下的帽子极大,一时不敢再硬顶。
赵贞吉见状,不得不开口打圆场。
“自强兄息怒,张大人也请息怒。自强兄亦是心系国事,一时情急罢了。此事关乎重大,还需从长计议,仔细斟酌为好。”
他这话说得圆滑,两边都不得罪。
马自强深吸几口气,强行压下怒火,知道自己方才冲动,只得闷声道。
“下官失言,请张大人见谅。”
张居正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寒意更甚。
他明白,张雨此番前来,绝非商议,而是通知,甚至是强压。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维飞速运转,沉吟道。
“张大人,非是我等不愿推行新策。只是变法事关千家万户,一动则牵全身。不知大人对此方略具体如何施行,可有详尽细则?
譬如,这宗法如何介入民间田土交易与赋税?行团又如何界定各业准入与经营?若一味强推,恐生事端。”
张雨见张居正语气缓和,心中得意,自以为说服了对方,便解释道。
“叔大兄所虑,我等已有考量。细则自是有的。譬如这丝织行,便可令杭州、苏州等地大小机户,皆依地缘或亲缘,组成行团,统一由行团首领与织造局对接,领受任务,分配工料,统一售卖。
如此,可免个体机户受奸商盘剥,亦可使织造局管理便易,省却诸多麻烦,岂非两全其美?”
张居正一听,心中顿时一片冰凉。
这哪里是“两全其美”?这分明是变相的垄断和兼并!
如此一来,众多独立经营的小机户将失去自主权,不得不依附于由缙绅大户把控的“行团”,其利益必将受到严重损害。
而织造局和背后的权贵,则能通过控制行团首领,更轻松地攫取利润,并加强对行业的控制。
这完全背离了杨帆试图通过变法打破垄断、激发民间活力的初衷!
他不由得深深怀念起杨帆那些看似激进、实则直指核心的经济理念,以及变法以来江南逐渐显现的生机。与眼前这份开历史倒车、只为少数人谋利的“方略”相比,高下立判。
这不仅仅是理念之争,更关乎无数百姓的生计和社会的公平正义!
直接硬顶显然不明智。张居正沉默片刻,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缓缓开口道。
“张大人所言,亦不无道理。然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江南情形复杂,各地差异甚大。
如此重大变革,若骤然全面推行,万一有所疏漏,反为不美。
不如这样,我等先择一县,譬如杭州府辖下的钱塘县,作为试行之区。依照此方略,谨慎推行,观其成效,察其利弊。
若果然利大于弊,再推广至全浙乃至江南,岂不更为稳妥?如此,既贯彻了殿下与枢密台之意,又能确保变法稳步前行,不致生出乱子。不知张大人意下如何?”
他这番话,看似妥协退让,同意试行,实则是以退为进,将难题暂时局限于一县之地,既避免了立即的全面冲突。
又为自己争取了观察和应对的时间,更留下了一个根据实际效果再来论是非的余地。
张雨闻言,眯眼看了看张居正,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真实意图。
但张居正神色平静,看不出丝毫破绽。张雨沉吟片刻。
“张大人,此乃太子殿下监国令旨,内阁枢密台议决之策!非是你我可在此讨价还价之事!
你口口声声为国为民,如今却推三阻四,百般搪塞,究竟是心存疑虑,还是……另有所图,不愿奉诏?!”
他踏前一步,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张居正。
“江南变法,乃国之重务,岂容你以一己之见,置殿下旨意于不顾?若再执迷不悟,阳奉阴违,休怪本官据实奏报,参你一个怠慢国事、藐视监国之罪!
届时,莫说你这巡抚之位,便是你项上人头,也未必保得住!”
这番话语,已是毫不掩饰的威胁,撕破了所有虚伪的客套。马自强气得浑身发抖,赵贞吉面色苍白,欲言又止。张四维则紧张地看着张居正,不知他会如何应对。
张居正听着张雨声色俱厉的威胁,心中原本残存的最后侥幸也彻底熄灭。
他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张雨如此急不可耐,甚至不惜以性命相胁强行推行这套荒谬方略,其目的,恐怕绝非为了什么“圣人之道”或“变法成功”!
他们真正的意图,或许正是要借这套注定会激起民怨沸腾的“恶政”,强行在江南推行,将局面彻底搅乱!
一旦民变四起,怨声载道,他们便可顺势将所有的罪责和怒火,统统引向颁布此项政策的监国裕王,以及具体负责执行的陈以勤和他张居正!
届时,裕王威信扫地,陈以勤难辞其咎,他们这些变法干将更是首当其冲,成为替罪羔羊。
而严家父子,则可置身事外,甚至以“拨乱反正”的姿态出来收拾残局,进一步巩固权位,甚至……行那逼宫废立之事!
好狠毒的计策!好险恶的用心!
想到此处,张居正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旋即又被一股决绝的愤怒所取代。
他绝不能坐以待毙,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变法大业、江山社稷被如此践踏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