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5章 复归圣道

就在张雨以为自己的威胁已然奏效,面露得意之色时,张居正猛地抬起头,眼中再无半分犹豫与退让,只剩下冰冷的决断。

他不再看张雨,而是直接对堂外厉声喝道。

“来人!”

数名值守的亲随衙役应声而入。

张居正戟指张雨,声音不大,却清晰冷冽,带着威严。

“张雨咆哮公堂,胁迫上官,藐视国法!将其叉出去!逐出词人祠!没有本官手令,不许其再踏入江南巡抚衙门半步!”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张雨自己。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居正竟然敢……竟然敢直接下令将他这位手持监国令旨、代表枢密台的京官给叉出去?!

“张居正!你……你敢?!”

张雨又惊又怒,脸色瞬间涨成猪肝色,挣扎着想要斥骂。

但那几名衙役都是张居正的心腹,虽知张雨来历不小,但更惧张居正的威严,当下不敢怠慢,两人上前,一左一右,毫不客气地架起张雨的手臂,便往外拖去。

“张居正!你反了!你竟敢如此对待钦差!你等着!你等着革职拿问吧!”

张雨气急败坏的咆哮声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祠外。

词人祠内,一片死寂。赵贞吉目瞪口呆,马自强和张四维也满脸震惊,不知所措地看着面色冰寒的张居正。

“叔……叔大兄……这……这是否太过……”赵贞吉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问道,觉得张居正此举太过冲动冒险。

张居正缓缓转过身,脸上已恢复平静,但眼神深处却带着疲惫与决然。

“贞吉兄,你以为我是在逞一时之快吗?今日若退一步,明日你我便将死无葬身之地!

他们根本不是来变法的,他们是来放火,来栽赃,来逼宫的!”

他目光扫过震惊的众人,声音低沉而清晰。

“事已至此,再无转圜余地。

我即刻上表,辞去江南一切职务,回京向朝廷,向陛下,陈情此事!这江南巡抚的担子,谁愿接,谁便来接吧!”

他看向赵贞吉和马自强。

“贞吉兄,自强,我劝你们,也立刻拟写辞呈,一并递上去。理由嘛,或是才疏学浅,或是身体不适,你们自去斟酌。总之,尽快脱身,离开这是非之地!”

赵贞吉似乎明白了张居正的深意,这是要以退为进,集体请辞,将江南这烫手山芋和巨大的风险,直接抛回给朝廷,抛给那些幕后操纵者!

他沉吟片刻,重重点头。

“我明白了。

我这便去写。”

马自强虽仍觉憋屈,但也知道这是目前唯一能摆脱困境、表明立场的方法,咬牙道。

“好!

我也辞!这鸟官,做得憋气!”

张居正最后叮嘱道。

“辞呈上去后,在新任巡抚到任前,衙门里一切事务,能拖则拖,能缓则缓,实在无法,便依常例敷衍,切不可再推行任何新政,尤其是张雨那套方略,绝不可启动!

切记,保全自身,静观其变,等待京中的消息。”

是夜,杭州巡抚衙门后院,灯火通明。张居正将他最信任的几位门生故吏召集而来。

他面色凝重,看着眼前这些年轻而充满热忱的面孔,沉声道。

“我不日便将离杭返京。今日召集诸位,是有几句紧要话要交代。”

众人屏息凝神,感到事态非同寻常。

“江南之地,恐将有非常之变。

我走之后,无论发生何事,尔等务必谨言慎行,坚守本职,切勿卷入任何是非争斗之中。

尤其是……若有人强行推行那套宗法行团之策,尔等能避则避,能拖则拖,万不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他语气变得更加沉重。

“风暴将至,非我等所能阻挡。唯有先求存身,方能留待日后。望诸位好自为之,善加珍重。”

金山卫外的屯垦田地上,尘土飞扬,数百名被释放的奴籍壮丁正挥汗如雨,奋力开垦着这片新分得的土地。

殷小虎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坡上,监督着劳作,黝黑的脸庞上带着难得的安稳。

屯垦卫的日子虽苦,却是他们这些被杨帆新政解救之人难得的安身立命之所。

突然,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田间的平静。

殷小虎皱眉望去,只见同乡陆闰骑着一匹瘦马,疯也似的冲来,几乎是滚鞍下马,踉跄着跑到他面前,脸色惨白,上气不接下气,声音都变了调。

“小……小虎哥!不好了!出大事了!南……南浔村里……出惨事了!”

殷小虎心中一凛,一把扶住几乎瘫软的陆闰,沉声道。

“闰子,别慌!慢慢说!村里怎么了?”

陆闰喘着粗气,眼中满是惊恐与愤怒。

“是……是变法!是那些天杀的变法校尉!

他们……他们带着县衙的差役,闯到村里,挨家挨户砸门,说是……说是要补税!补什么狗屁的圣人之道税!”

他声音哽咽,带着哭腔。

“可咱村都是小机户,织点绸子刚够糊口,哪有什么余钱补税?他们不听,抢东西,拉人!三叔公就争辩了两句,他们……他们抄起水火棍就打!

三叔公的腿……腿当场就被打断了!现在还躺在家里,不知是死是活!村里好几个爷们都被打了,女人们哭天抢地,跟遭了兵灾一样啊!”

殷小虎听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拳头瞬间攥紧,骨节发白。

变法?补税?打人?打断腿?

这哪里还是他认知中那位杨大人和张大人推行的,旨在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变法?这分明是强盗行径!

他猛地联想到一个月前隐约听到的传闻,说京城变了天,太子监国,杨大人好像失势了,严家的人又起来了……难道?!

“闰子,你确定是变法校尉?他们打着谁的旗号?”

殷小虎声音低沉。

“确定!千真万确!”

陆闰用力点头。

“他们凶得很!口口声声说是奉了太子爷监国的旨意,奉了什么陈阁老、严阁老的令!说现在变法不一样了,要复归什么圣人之道,就要收这个税!”

殷小虎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太子监国……杨大人张大人失势……严家……复归圣人之道……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指向一个可怕的事实:江南变法,恐怕已经天翻地覆!

如今掌权的,是严家的人,他们正在借着变法的名头,行那敲骨吸髓的勾当!

“不行!不能就这么看着!”

南浔是他的家乡,那里有他的乡亲父老。

更重要的是,他深知,若这股歪风不刹住,下一个遭殃的,很可能就是他们这座由释放奴组成的屯垦卫!

他们好不容易得来的自由和土地,顷刻间就可能化为乌有,甚至可能被打回原形,沦为更悲惨的奴工!

他立刻转身,对身边几名骨干低声下令。

“快!点齐五十名身手好的义勇,备马,带足干粮和家伙!随我去湖州南浔!”

副手一惊。

“虎哥,去南浔?这……调动义勇,是否需要向上峰禀报?”

“来不及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殷小虎断然道。

“就说……就说我们接到线报,有流寇滋扰乡邻,我们前去清剿维稳!记住,换上便装,把义勇的号服和‘勇’字补丁都给我摘了藏好!伪装成……伪装成寻常的押运队!”

众人虽觉诧异,但见殷小虎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不敢多问,立刻依言前去准备。

很快,一支五十余人的马队悄然离开金山卫,朝着湖州方向疾驰而去。

一路上,殷小虎的心不断下沉。

他们途经数个村落,原本应该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的景象荡然无存,村口罕见人烟,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一片死寂。

偶尔看到一两个在田里佝偻着腰的农人,一见到他们这支队伍,立刻如同见了鬼一般,丢下锄头就往村里跑,瞬间躲得无影无踪。

“虎哥,这……这情形不对啊。”

一名手下策马靠近,低声道。

“老百姓怎么怕成这个样子?跟躲官兵似的。”

殷小虎脸色铁青,咬牙道。

“他们怕的不是官兵,是打着官兵旗号下来祸害人的豺狼!快!

所有人,再把身上检查一遍,任何可能暴露我们是屯垦卫义勇的东西,全都处理掉!从现在起,我们就是一支过路的普通押运镖队!”

队伍再次整理一番,掩去所有标识,这才继续小心翼翼地向南浔进发。

越靠近南浔,气氛越发压抑。当他们终于抵达南浔镇外时,远远便看到镇子中心的县衙门前,黑压压地聚集了成百上千的乡民。

人群前方的高台上,南浔县令万大人正一脸肃穆地站在那里,身旁簇拥着几名身着低级官服、却神色倨傲的“变法校尉”,以及数十名手持水火棍、如狼似虎的衙役。

殷小虎示意队伍在远处一片小树林边停下,自己带着两人,混在人群外围,竖起耳朵仔细听。

只听那万县令正扯着嗓子,对台下惶恐不安的乡民训话。

“……太子殿下监国,乃天大喜事!陈以勤陈阁老秉承圣意,主张变法复归圣人之道,此乃匡扶社稷、泽被万民之壮举!

尔等小民,本当感恩戴德,踊跃输将,缴纳‘圣道助饷’,以全臣民之义!然尔等竟敢聚众抵制,殴辱差役,此乃目无王法,对抗朝廷!

本县今日在此,严正告诫尔等,若再有不法顽抗之徒,定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他话音刚落,旁边一名变法校尉便上前一步,唰地展开一卷文书,尖着嗓子宣示。

“奉太子监国令旨,内阁枢密台议定:凡江南机户、商户,皆需按章补缴圣道助饷,以显尊儒重道之心!抗旨不缴者,以谋逆论处!钦此——”

“谋逆”二字在乡民中炸开,引起一片惊恐的骚动。

跪在前排的老农想要求饶,却被衙役毫不留情地用棍子捅了回去,发出痛苦的闷哼。

殷小虎混在人群中,听着周围压抑的抱怨和咒骂。

“什么圣道助饷…分明是抢钱!”

“朱青天在的时候,哪有这种税?”

“完了…张青天也辞官了…没人管我们了…”

这些只言片语,像冰冷的针,刺入殷小虎心底。变法,真的失败了。严家正在借太子的名号反攻倒算,不仅要钱,更要彻底摧毁新政根基,并将民怨引向监国的太子!

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如果变法彻底被推翻,他们这些因新政而被释放的奴籍之人,手中的地契会不会变成废纸?

他们会不会重新被套上枷锁,甚至遭到更残酷的清算?他看着眼前在棍棒下瑟瑟发抖的乡民,仿佛看到了自己和屯垦卫兄弟们不久的将来。

杭州城内,杨帆也收到了张居正与张雨在词人祠激烈冲突后愤然回京的消息。

他站在窗前,望着阴沉的天空,长叹一声。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立刻找到吕坤,面色凝重。

“吕兄,山雨欲来风满楼。张叔大被迫回京,江南变法恐已生变。

我等不能再坐以待毙。”

吕坤神色一凛。

“朱兄有何打算?”

“走,去万松书院,找何心隐先生!”

万松书院内,何心隐听完杨帆的叙述,抚须沉吟,眉宇间带着忧色。

“张居正竟被逼至此…看来严党此番是铁了心要反扑了。杨兄此前急流勇退,暂避锋芒,原是明智之举。

然则张雨、赵贞吉等人持那套‘复归圣道’的方略而来,若真让其推行下去,非但新政成果毁于一旦,恐民生亦将凋敝,怨声载道啊。”

杨帆点头。

“先生所言极是。故今日前来,是想请先生出山,担起一付重担。”

“哦?杨兄欲让老夫做何事?”

“请先生出任屯垦义勇总教习!”

杨帆目光锐利。

“屯垦卫数万释放奴,乃新政根基,亦是最易被反攻倒算之众。

请先生暗中整训其青壮,教以阵仗纪律,非为主动挑衅,实为必要之时,能结寨自保,护佑一方百姓,使其免遭虎狼蹂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