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3章 蓝神仙
一旁的徐渭轻轻点头,接口道。
“吴兄此言,深得我心。便如这取经之事,看似普度众生之大善举。
然细究之,若非金蝉子决心东渡,佛祖欲传经东土,又怎会引出八十一难?
那狮驼国亿万生灵涂炭之惨剧,从某种意义上说,岂不亦是因这取经之‘善’而起?取经人所行,未必是善,至少,非全善。”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杨帆心头。
他猛地怔住,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
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自己极力推动的变法。自己一心以为锄强扶弱、富国强兵是毋庸置疑的正义,是“取经”般的善举。
可这“取经”之路一旦开启,又会引出多少意想不到的“妖魔”?清丈田亩,触动了多少豪强利益,会逼得多少人铤而走险,家破人亡?
整顿漕运,打破了多少沿袭百年的饭碗,会引发多少冲突与动荡?甚至……甚至如那狮驼岭一般,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善因”,反而种下更多、更残酷的“恶果”?
自己是否也如那取经人一般,只顾着向前,却忽略了脚下踩碎了多少东西?自己所追求的“正义”,究竟是真的正义,还是仅仅是一厢情愿,甚至……是更大罪恶的诱因?
吴承恩似乎看穿了杨帆内心的震荡,缓缓道。
“然则,杨先生也不必过于悲观。取经之路虽险,降妖除魔本身,终究是正义之举。妖魔横行,岂能坐视不理?关键在于,行路之人,是否明白自己为何而行,是否担得起这行路之代价。”
就在杨帆于山水之间陷入对变法意义的深刻质疑之时,遥远的北京城,裕王府内,一场权力的新布局已然尘埃落定。
一份加盖了监国太子宝玺的令旨正式颁行天下。旨意明确宣告,裕王殿下将恪遵圣训,以恢复圣人之道、中兴祖宗社稷为监国宗旨。
为高效推行政务,特仿古制而酌今宜,设立“内阁枢密台”,专司机要政令之谋划与审议。
擢升詹事府官员陈以勤为文华殿大学士、太子太傅、户部尚书,领内阁枢密台首辅大臣之职,总揽方略拟定之责。枢密台所议定之策,再交付内阁全体会议共商细则,而后推行天下。
这道令旨,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在朝野激起千层浪。
它标志着裕王终于摆脱了初期的迷茫与被动,建立起一套以陈以勤为核心、直属于东宫的决策班底,试图从严嵩父子牢牢把控的传统内阁体系中,夺回一部分至关重要的政策发起和审议权。
陈以勤的地位也随之陡升,一跃成为足以与严嵩、徐阶等老牌阁臣分庭抗礼的权力新贵。
消息传回严府两钤山房,气氛顿时一片阴郁。
严世藩烦躁地踱步,手中捏着那份刚刚传抄而来的监国令旨副本,脸上满是愤懑与不屑。
“父亲!您看看!这算什么?”
他猛地将抄本拍在桌上,声音尖锐。
“内阁枢密台?陈以勤领首辅大臣?他裕王这是要做什么?分明是要另立一个小朝廷,把我们这真正的内阁架空,变成只会跑腿画押的摆设!
日后所有方略都由他那枢密台拟定好了,再扔过来让我们‘共商’?商什么?照单全收吗?简直是岂有此理!”
严嵩端坐主位,神色平静,仿佛那令旨上的内容与他毫无干系。
他缓缓抬起眼皮,看了怒气冲冲的儿子一眼,声音低沉而带着威严。
“慌什么?他说他的,我们做我们的。天,塌不下来。”
他目光扫过在场的心腹,语气斩钉截铁。
“从今日起,内阁票拟,一切照旧。该我们管的,一寸也不能让。不该我们管的,一件也不多问。至于枢密台要议什么,要定什么方略,那是他们的事。
我们,只按我们的规矩办事。”
“父亲!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他们胡闹?”
严世藩不甘心地追问。
“胡闹?”
严嵩嘴角勾起冷峭的弧度。
“朝政大事,从来不是靠嘴皮子功夫,而是看谁能把事情真正办成,办妥。空谈方略,谁不会?落到实处,才是真本事。
他陈以勤要唱高调,就让他唱去。
我等只需沉住气,办好自己份内的事,让天下人看看,谁才是真正能稳住这大明江山的人。”
他做出一个决定。
“今后的平台召对,老夫就不去了。世藩,你代我去。记住,去了之后,多看,多听,少说话。无论他们提出什么,不必争,不必吵,暂且都应下来。”
严世藩一愣。
“都应下来?这……”
“应下来,不代表就要照做。”
严嵩打断他,眼中闪过老谋深算的光。
“做不做,怎么做,何时做,做到什么程度……终究,还是要经过我们内阁。明白吗?”
一旁的罗龙文立刻领会了严嵩的深意,附和道。
“阁老英明!正该如此!
他陈以勤、杨帆等人要闹,就让他们在前台闹腾。
我等只需稳坐钓鱼台,继续推行我等既定的政策,让天下臣民都看清楚,究竟谁的政策更能安邦定国,谁才真正代表圣人之道!
待他们闹出纰漏,授人以柄之时,再雷霆一击,将之一并参倒,永绝后患!”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称是,觉得此计甚妙,既不失体面,又能以静制动。
三日后,建极殿平台之上,再次举行召对。
此次气氛与以往截然不同。裕王端坐上位,虽仍显稚嫩,但眉宇间多了几分决断之气。
陈以勤手持早已拟好的方略文书,侃侃而谈,从整顿吏治、清丈田亩、巩固边防到兴修水利,条分缕析,思路清晰。
徐阶静坐一旁,面无表情,全程未发一言,仿佛置身事外。
严嵩称病未至,代表严党而来的严世藩,也一改往日嚣张气焰,只是象征性地对其中一两项措施的用度开销提出了些许疑问,被陈以勤引经据典解答后,便也点头认可,未再激烈反驳。
流程出奇地顺利。很快,裕王监国后的第一道正式令旨便明发天下,宣告了一系列重大人事任命与施政方略。
擢升陈以勤以大学士领内阁枢密台首辅大臣,总揽机要。派遣张雨、赵贞吉前往江南,全权负责变法事宜。委任谭纶、戚继光加紧剿灭东南倭患,务必肃清,等等。
旨意传出,天下震动。朝野上下,无论是真心拥护还是暗中观望,都普遍感觉到一股新的气象,似乎这位年轻的监国太子,真的要涤荡乾坤,有一番作为了。
而曾经搅动风云的杨帆的名字,却未在这份长长的名单中出现,仿佛已悄然隐退,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九江口岸,商旅云集,人声鼎沸。
杨帆与徐渭、吴承恩信步走在熙攘的街头,耳边充斥着各地商贩、旅客的议论声。
话题的中心,自然是那份刚刚传遍天下的监国令旨。
“听说了吗?太子爷监国了!第一道旨意就罢黜了好些贪官,重用陈阁老、谭军门这样的能臣!”
“是啊是啊,还要在江南继续推行新法,看来是要动真格的了!”
“这下有盼头了!说不定这三年,真能万象更新呢!”
“唉,就是不知道那位搅动风云的杨帆杨大人怎么没动静了?听说他在云贵立了大功的……”
“嘘……小声点!
我听京里的亲戚说,杨大人好像……好像惹怒了皇上,被锦衣卫暗中看管起来了!还有人说他意图谋反呢……”
“不会吧?杨大人不是变法功臣吗?”
“这谁知道呢?天心难测啊……”
各种议论,有满怀希望的,也有揣测怀疑的,甚至不乏关于杨帆的离奇谣言。吴承恩听着,不禁摇头失笑,对杨帆打趣道。
“杨先生,看来你的风头,可是比太子殿下还要劲啊。人不在朝堂,这江湖上却处处是你的传说,连谋反的罪名都编排出来了。”
徐渭却笑不出来,眉头微蹙,低声道。
“文长兄,莫要说笑。
我看此事……未必如市井所言那般乐观。太子殿下虽有心振作,然则严世藩等人岂会甘心拱手让权?这三年监国,恐怕……不会太平。”
杨帆沉默地听着周围的议论,尤其是那些关于自己“谋反”、“失势”的谣言,心中并无波澜,反而忽然想起了吴承恩手稿中那血腥残虐的“狮驼岭”一章。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狮驼岭……狮驼岭……那三个魔王,似乎也是打着菩萨的名号,占山为王,行事却比妖魔还要残虐……”
吴承恩和徐渭闻言,都是一怔,随即感到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他们都明白了杨帆的暗示——如今这朝廷,裕王监国,打的自然是“恢复圣人之道”的堂堂正正之旗号,陈以勤等人亦是正人君子。
然则,具体到执行层面,那些手握权柄、负责“降妖除魔”、“推行善政”的官员们,其中会不会也混入了“狮驼岭魔王”那般的人物?
他们会不会借着这“正义”的名号,行那残虐贪婪之实,反而造下更大的罪业?
吴承恩语气变得沉重。
“杨先生此言,发人深省。看来,我等或许……真该跳出这是非圈,远离这即将到来的纷扰祸乱。”
徐渭却忧虑地摇头。
“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若真有‘大妖’当道,他们又岂会放过曾极力推动变法的杨兄你?还有那位在江南苦苦支撑的张居正张大人?”
杨帆感到一阵莫名的烦乱与躁动,他忽然抬起头,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吴先生,徐先生,你们说……我们是不是该去找找蓝神仙?”
杨帆、徐渭、吴承恩三人寻了一处临江的茶肆二楼雅座暂歇,窗外是千帆竞渡的繁忙景象,窗内三人却各怀心事,气氛略显沉凝。
徐渭眉头紧锁,打破了沉默。
“部堂,你我自云贵归来,一路低调潜行,至今未曾公开露面。
如今市井之间,关于您的谣言愈传愈烈,甚至……甚至有人污蔑您心怀不轨,意图谋反。长此以往,恐非善事。
依属下看,是否应当择机露面,或设法澄清一二,以安江南人心?毕竟,变法大局,仍需人心支持。”
他担心这些谣言会损害杨帆的声誉,进而影响变法的推行。
吴承恩却似乎对这类政治算计毫无兴趣,他的心思仍沉浸在方才关于《西游记》的讨论中。
他啜了一口茶,悠然道。
“文长兄何必过于忧虑?市井流言,如同江上雾霭,来得快,散得也快。倒是老夫书中那狮驼岭一节,虽写得酷烈了些,然其结局,诸位可知?
那三个神通广大、为祸一方的魔头,最终也难逃因果,被菩萨收了去,镇于座下,不得再为恶。此乃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与眼下这朝局,终究是不同的。”
他试图用故事的结局来宽慰二人,暗示再嚣张的恶势力终有被制裁的一天。
杨帆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面,目光深邃地望着窗外浑浊翻涌的江水。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冷意。
“吴先生的故事,自有其道理。
但先生可曾想过另一种可能?若……若有人,并非那茹毛饮血的妖魔,而是身居庙堂之高,却心似修罗。
他们并不直接吃人,而是借着一杆‘变法’的大旗,一套‘圣人之道’的说辞,行那残虐百姓、盘剥地方之实呢?”
他转过头,目光扫过徐渭和吴承恩,语气变得凝重。
“譬如,清丈田亩,本是良法。
然若执行之官吏,心怀鬼胎,或受人指使,故意夸大亩数,苛罚重税,甚至借机兼并良田,逼得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这滔天的怨愤,最终会算在谁的头上?
是那些具体行事的酷吏?还是……那位高高在上、下旨推行变法的监国裕王殿下?”
徐渭和吴承恩闻言,脸色微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