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2章 妖魔神通
最后,张居正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说出了一个萦绕在他心头的猜测。
“汝默,陛下此番退隐,绝非真正放手不同世事。依我看来,这更像是一场……考验。
陛下高居九重,冷眼旁观,要看清楚,在裕王殿下监国这段时日里,这满朝文武,各方势力,究竟会作何表现。
何人忠心任事,何人结党营私,何人首鼠两端……这一切,都将成为陛下日后决断朝局走向的依据。”
他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眼前的迷雾,看到紫禁城深处那双审视的眼睛。
“故而,我等此刻,更需谨言慎行。变法的关键,从来不在一个名号,而在实实在在的作为。即便‘变法’二字因朝争而暂时蒙尘,甚至被人攻讦,那又如何?
只要我等心中之志不改,时机一到,换一个名目,譬如‘新政’、‘更化’,甚至‘循例兴利’,一样可以继续推行下去。形式可变,内核不移。”
他郑重地看向申时行,语气转为告诫。
“当下第一要务,乃是保护自己,保全实力。绝不可轻易卷入京城那滩浑水,成为各方势力倾轧的牺牲品。唯有存身,方能留待有用之身,以图将来。”
顿了顿,张居正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期许。
“汝默,你才华出众,见识不凡,更难得的是心怀社稷,明辨是非。
我盼你能潜心向学,来年一举通过殿试,堂堂正正踏入仕途。
唯有身居庙堂之位,掌握切实权柄,方能真正施展抱负,为我所欲推行之变法,尽一份心力。”
他的目光望向更远的未来。
“变法非一朝一夕之功,亦非一人一代之事。即便他日侥幸有成,亦需后来者精心维护,不断调适,方能长久。
我希望……你能成为那样的中流砥柱。”
申时行认真听着,将这番蕴含着深远考量的嘱托牢记心中,重重点头。
“学生明白,定不负老师所望。”
数日后,京城裕王府邸。
书房内灯火通明,裕王朱载坖屏退左右,只留下詹事府官员陈以勤一人。
经过建极殿平台上被严世藩毫不留情地顶撞驳斥后,裕王连日来心情郁结,但也因此彻底认清了一个现实。
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能切实办事且忠诚可靠的班底,所谓监国,不过是一个空架子,随时可能被权臣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看向眼前这位以学问精深、品行端方著称的臣子,决定开门见山。
“陈先生,近日朝会之事,先生皆在当场。情形如何,先生想必看得清楚。孤虽蒙父皇信重,委以监国之任,然则政令难出,形同虚设。长此以往,非但国事蹉跎,孤亦恐负父皇深恩。”
他说出了思虑已久的计划。
“孤意已决,不能再如此被动下去。欲以先生为首,联合殷士儋、范应期等詹事府贤良之士,组建一个……一个真正能参议机要、协助孤处理政务的核心班子。
暂且可称之为‘内廷’,以此应对严嵩把持之内阁,亦可平衡徐阶等人之影响。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陈以勤闻言,心中一震。
他自然明白裕王此举的意图,这是在试图建立一套直属于东宫的行政系统,用以绕开甚至抗衡现有的内阁体制。此举风险极大,极易被攻讦为“私设朝廷”、“图谋不轨”。
他沉吟片刻,谨慎问道。
“殿下信重,臣感激涕零。只是……此举关乎国体,非同小可。臣斗胆请问殿下,组建此‘内廷’之后,于国朝法度,于圣人之道,将持何种立场?”
裕王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掠过复杂难言的神情。
他想起平台之上严世藩那套冠冕堂皇的“祖制”、“圣道”,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与无奈。
他缓缓道。
“陈先生,孤不妨与你直言。圣人之道,孤自幼诵读,深知其乃治国之基,育民之本。
然则……先生可知,有时这‘圣人之道’在朝堂之上,却成了某些人党同伐异、阻碍实事的利器!孤若……孤若并非位居东宫,或许会对这圣人之道绝无二话,一心尊奉。”
他话锋一转。
“然既在此位,便需面对现实。孤所求,并非废弃圣道,而是希望先生等人,能助孤在这圣道框架之内,寻得一条务实办事、富国强兵之路!
孤要的,是能做事、肯做事、且能做实事之人!”
陈以勤仔细品味着裕王这番话,尤其是那句“若并非位居东宫”的假设,其中蕴含的复杂心绪让他触动。
他意识到,这位年轻的储君,并非要离经叛道,而是在现实的逼迫下,痛苦地寻求一种既能维持道统、又能解决实际困境的方法。
良久,陈以勤躬身一礼,语气郑重了许多。
“殿下,变法之事,千头万绪,阻力重重。
然其名目,未必不可商榷。严嵩等人攻讦变法,多借‘违背祖制’、‘背离圣道’之名。
若我等反其道而行之,将变法之目的,明确定为‘廓清邪说,恢复圣人之道之本真’,一切举措皆以此为准绳,言必称孔孟,行必合经义。
如此,既可顺应陛下尊儒重道之心意,亦可堵住严家悠悠之口,令其难以从根本道理上驳斥。此或为一条可行之路。”
裕王仔细听着,眼中光芒渐亮。
他此前一直困于如何既推行新政,又不至于被冠上离经叛道罪名的难题之中。陈以勤此议,可谓另辟蹊径,将“变法”这一敏感词汇,巧妙包裹在“恢复古道”的旗帜之下,赋予了其正当性。
“好!此策甚妙!”
裕王抚掌称赞,脸上多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
“以恢复圣人之道之名,行富国强兵之实。既全了父皇的心意,又让严家无话可说。陈先生,此真乃两全其美之策!”
陈以勤见裕王采纳,心中稍安,继续进言。
“既定方略,便需昭告天下,阐明殿下监国,意在正本清源,复归圣道。
此后,政令推行,可效仿陛下旧例,多行召对,与心腹臣工及相关部门大臣,于平台或便殿详加商议,务求决策周详。
政令既出,则需严厉问责,责成相关部院及地方官员限期推行,查验成效。若有臣工阳奉阴违,或仍以无理之言搪塞阻挠,殿下便可依据圣道大义,严加申饬,甚至予以惩处,以儆效尤。”
裕王听到“召对”二字,眉头不禁微蹙,又想起前几日在平台上与严嵩父子争执的憋闷场景。
那种看似开放、实则处处受制的议事方式,让他心有余悸。
但他也明白,这或许是目前最能打破常规朝会僵局、提高效率的方法。
他沉吟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就依先生所言。只是这召对之人选,需仔细斟酌。”
他顿了顿,目光坚定地看向陈以勤。
“陈先生大才,孤心甚慰。即日起,便加先生为文华殿大学士、太子太傅,领户部尚书事,位列辅臣之三,总揽协助孤推行‘复古更化’之事宜!”
这道任命,分量极重,等同于将陈以勤直接拔擢至权力核心圈,明确了其作为裕王首席辅政大臣的地位。陈以勤连忙起身,躬身行礼。
“臣,谢殿下信重!必竭尽全力,辅佐殿下,匡扶圣道,安定社稷!”
就在京城权力核心酝酿着以“复古”为名的新一轮变革时,远在汉水之滨,一座名为“思永江汉”的酒楼雅间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杨帆与徐渭凭窗而坐,对面是一位清瘦矍铄、目光炯炯的老者,正是以小说闻名的吴承恩。桌上几碟小菜,一壶清酒,三人相谈甚欢,气氛轻松融洽。
徐渭与吴承恩皆是文坛大家,虽风格迥异,却彼此欣赏,言谈间机锋妙语不断。
酒过三巡,吴承恩兴致颇高,从随身行囊中取出一叠厚厚的手稿,笑道。
“二位先生皆是博学之士,老夫近来闲居于此,偶有所得,草就一部长篇神魔小说,名曰《西游记》,正可请二位斧正一二。”
徐渭与杨帆闻言,皆感好奇。
徐渭接过手稿,翻看片刻,眼中露出讶异与赞赏之色,但随即指着一处道。
“吴先生此文,构思奇崛,言语精妙,世间罕有。
然则……老夫观这猴王孙悟空之行事,似乎与民间传说及些许杂剧所言,颇有不同。
其神通虽广,然性情似被削弱了几分桀骜不驯、无法无天的泼辣劲儿,反倒更近于一位历劫修心的行者了?”
吴承恩抚须笑道。
“文长兄法眼如炬。
然小说家言,非为复述传说,乃另立乾坤。此书旨不在只渲染神通斗法,更欲借取经一事,写尽世态人情,寓含微言大义。
为使其更合章回体例,前后贯通,主旨明晰,不得已对些枝节及人物性情做了删改调和,使其更能服务于老夫心中所欲表达之世相图卷。让文长兄见笑了。”
杨帆在一旁静静听着,也随手拿起几页手稿翻阅。
这一看之下,心中却是暗暗吃惊。
与他记忆中后世流传的《西游记》版本相比,吴承恩此刻的手稿,文风更为古拙苍劲,许多情节也显得大不相同。
并非那般充满奇幻趣味的冒险,反而透着一股子沉郁顿挫之气,甚至有些段落描写得颇为暗黑残虐,将妖魔之凶残、世间之险恶、修行之艰难刻画得入木三分,读来令人心生寒意。
他忍不住抬头问道。
“吴先生,晚生观此手稿,其中许多情节,似乎……似乎与市井流传之西游故事,差异颇大。尤其有些磨难,写得甚是……甚是酷烈。不知先生为何做如此处理?”
吴承恩闻言,沉默了片刻,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目光投向窗外奔流的汉水,声音变得低沉而充满感慨。
“杨先生问到了根节上。老夫写此书,非为娱人耳目,供人消遣。实是……实是欲借此神魔之躯壳,描摹人间之实相。世间之恶,何止山精野怪?人心之毒,远胜妖魔神通。
那些看似酷烈残虐之情节,不过是将这世间真实存在的倾轧、欺骗、背叛、磨难,换了一种方式呈现出来罢了。
老夫……只是想写出这世上的恶,让世人看看,这取经路,亦是人生路,步步荆棘,处处魔障啊。”
安陆州一带,山水清幽,暂时远离了朝堂的纷扰。
杨帆与徐渭、吴承恩三人连日畅游,谈天说地,颇为投契。
这日,在一处临江的静舍内,话题再次聚焦于吴承恩那部尚未完稿的《西游记》上。
杨帆手持一叠泛黄的书稿,眉头微蹙,阅读的速度比平日慢了许多。
他翻至“狮驼岭”一章时,更是神色凝重。
这手稿中的文字,与他记忆中后世广为流传的版本截然不同,少了几分奇幻诙谐,多了无数令人脊背发凉的真实与残酷。
书中对妖魔肆虐、生灵涂炭的描写极尽细致,血淋淋的场景扑面而来,仿佛能闻到那股腥臭之气,听到那绝望的哀嚎。其暗黑与残虐的程度,远超想象。
他缓缓放下手稿,长吁一口气,看向吴承恩,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震动。
“吴先生,这……这狮驼岭一节,写得未免太过……惊心。后世所传,似乎并非如此。”
吴承恩闻言,并无讶色,只是平静地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目光投向窗外奔流不息的汉水,声音低沉而沧桑。
“杨先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竟也觉得惊心么?然则,老夫笔下所书,相较于这世间真实之恶,不过十之一二罢了。世人皆喜看猴王神通,妖魔滑稽,却不知老夫写此书,本意非为娱宾,实为……揭恶。”
他转回头,目光深邃地看着杨帆与徐渭。
“善恶之判,岂是世人眼中那般非黑即白?有时,善行未必结善果,恶举或亦有因由。至于神佛之事,缥缈高远,非凡人所能尽知。
老夫窃以为,世间诸恶,根源不在妖魔鬼怪,而在众生之心。神佛……或许只是顺应这因果之势,推波助澜罢了。取经是势,降妖是果,其间之恶,亦是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