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1章 授人以柄
严世藩这才明白父亲的深意,这是要在舆论和人心上占据高地,同时笼络潜在的支持者。
他连忙躬身应道。
“是,儿子明白了,这就去办。”
就在严家父子于京城暗中布局、笼络人心之际,远在湖广安陆州,杨帆与徐渭正站在一座规模宏大的道观——元佑宫之前。
此地气氛肃穆,与京城的喧嚣截然不同。
徐渭望着宫观匾额,低声道。
“部堂,此地便是兴献王之祭祀道院,陛下登基前,以及后来南巡祭陵时,曾多次驻跸于此。听闻此地设有留守司,驻有精兵近万,防卫森严。”
杨帆目光微凝,轻声道。
“文长是怀疑……”
徐渭点了点头。
“陛下子嗣不丰,除裕王殿下外,便只有那位景王了。听闻景王早年亦颇有才名,然性情张扬,不为陛下所喜。
自多年前便鲜有音讯,下落不明。属下猜测,若说天下还有何处能既保证一位亲王安全无虞,又能确保其绝无法兴风作浪……这元佑宫,留守司重兵驻守,又关乎皇家祭祀,岂非是最佳之所?”
杨帆沉吟道。
“我也略有耳闻。
这位景王,据说当年在京城也曾活跃过一阵子,后来却突然销声匿迹。
如今想来,怕是犯了什么大忌,触怒了天颜,才被悄然安置于此,名为静修,实同幽禁。”
他回想起在大同查案时牵扯出的饶阳郡王旧事,以及那名神秘女子宋银儿所持的玉佩和那首隐含怨望之情的诗,许多线索似乎隐隐指向这位消失的亲王。
望着森严的宫门,杨帆轻轻叹了口气,对徐渭道。
“变法之事,艰难远超你我想象。在云贵,我几乎是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连哄带吓,才勉强说动了沐朝弼,让他暂且收敛,支持清理投献。
但若要真正推行下去,触及根本……难,太难了。
如今朝中局势未明,你我正好借此机会,休隐一阵子,静观其变。”
徐渭点头称是。
他们也听说了京城近日的消息,裕王监国后与严嵩、徐阶等人的冲突,以及朝局似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停摆状态。
杨帆远眺北方,仿佛能看到那座巍峨的皇城,他若有所思道。
“裕王殿下……若他真想坐稳那个位置,真想有所作为,此刻最该做的,或许不是在建极殿上与群臣争权。
而是该放下身段,前往玉熙宫,在宫门外长跪忏悔,恳求陛下指点迷津,传授他与这群天下最精明、也最固执的臣工相处之道。
若不得陛下真传,悟不透这帝王心术,单凭一腔热血……恐怕不出两三年,这大明朝的局势,就要急转直下,难以收拾了。”
汉水滔滔,奔流东去。
杨帆与徐渭立于江边,望着那浑浊而汹涌的江水,心情亦如这江水般难以平静。
“变法……”杨帆轻轻吐出这两个字,语气中带着疲惫和深深的无奈。
“若要继续下去,非触动皇家顶层不可。可这第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严家父子,岂是易与之辈?
他们只需在陛纵有千般功劳,也难逃一死。
这大明朝的症结,就明明白白摆在那里,可偏偏,无人能解,也无人敢解。”
徐渭沉默片刻,指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大片庄园轮廓,低声道。
“部堂请看,这汉水两岸,乃至湖广、河南交界之地,沃野千里,然其中许多皇庄,名义上归属皇室,实则多为寿王名下。
而那位景王殿下,虽早年便封在此地,却至今未曾就藩,长留京师,后又莫名消失……这其中牵扯的皇家私利与纠葛,盘根错节,水深无比。
一动,便是惊涛骇浪。”
杨帆点了点头,神色凝重。
“陛下让裕王监国,看似放权,实则……或是另一种形式的暂停。
我与裕王,并无深交,甚至因其身边之人,恐还有些芥蒂。
如今我即便回到杭州,面对张居正,又能如何?殿下态度不明,朝廷风向已变,这变法,如何还能推得动?”
徐渭叹了口气,预测道。
“依属下看,裕王殿下若最终得继大统,很大概率会重回理学治国的老路,强调纲常伦理,稳定为上。
部堂您所倡导的这等剧烈变法,恐难以为继。或许……不出三年,便会人亡政息,一切归于沉寂。”
“三年?”
杨帆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文长,你或许过于乐观了。
我看,裕王殿下未必能安稳等到三年之后。你不见如今京城局势?
殿下与严嵩、徐阶,已势同水火,监国之权威,在朝会上荡然无存。至今为止,他可曾顺利发出一道真正属于自己意志的监国令旨?
一道都没有!政令不出宫门,这绝非长久之计。
我担心的是,殿下被严嵩步步紧逼,退无可退之下,会剑走偏锋,行险一搏!
若真到了那一步,便是狗急跳墙,局面将彻底无法挽回。”
他眼中闪过忧色,仿佛看到了历史的阴影。
“前朝崇祯帝之事,便是殷鉴。继位之初,何尝不想励精图治?然则朝臣掣肘,党争不断,一步错,步步错。
裕王殿下若稍有差池,露出破绽,那些满口圣人之道的臣子们,便会群起而攻之,用无数大道理将他捆得动弹不得,最终陷入绝境。”
就在杨帆与徐渭为大局深感忧虑之时,千里之外的杭州,词人祠内,另一场关乎朝局的讨论正在激烈进行。
张居正手中拿着两封刚刚收到的京师来信,一封来自兵部侍郎梁梦龙,另一封来自户部主事王国光。
信中的内容,详细描述了近日建极殿平台召对上裕王与严嵩父子的激烈冲突,以及裕王权威受损、政令难行的尴尬处境。
张居正的眉头紧紧锁起,脸上充满了困惑与不解。
“陛下……陛下此举,究竟是何深意?既然让殿下监国,为何又坐视其被严嵩如此压制?这朝局陷入僵持停滞,于国于民,有何益处?
难道……这一切皆是陛下有意为之?意在锤炼殿下,还是……另有所图?”
他踱步至窗前,望着窗外西湖的潋滟波光,心情却无比沉重。
“莫非是杨帆在云贵动作太大,清查贡品、触动沐家,甚至……甚至可能触及了更深层的皇家隐秘,从而引发了难以预料的反弹,才导致陛下态度骤然转变?”
想到这里,张居正感到一阵寒意。若真如此,那变法的前景,将变得无比黯淡。
他此刻心乱如麻,是该继续顶着压力,在江南强行推进变法?还是该暂时退后一步,等待朝廷派人前来接手,以免引火烧身?
在一旁的张四维、申时行、马自强等人,看完了信件副本,更是义愤填膺。
张四维猛地一拍桌子,怒道。
“严世藩!真真是混账至极!竟敢在朝堂之上如此公然顶撞、羞辱监国太子!这眼里还有没有君臣纲常!”
申时行相对沉稳,但脸色也十分难看。
“裕王殿下还是太过仁厚了。依我看,当日杨部堂在云贵,就该再狠一些,将这些国之蛀虫连根拔起!除恶务尽!如今反被其咬住,真是痛可见骨!”
马自强叹息道。
“杨部堂当日所为,虽看似激烈,但如今看来,却是对的。对付此等奸佞,唯有以刚克刚,岂能一味怀柔?”
张居正转过身,听着几位年轻官员充满义愤的言论,心中感慨万千。
他缓缓道。
“诸位所言,皆出于公心义愤,张某深知。你们,都是好人,都是想着为国除奸,为民请命。可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起来。
“可是你们看看,这满朝文武,如诸位这般想、且有胆魄如此说的人,能有几个?为何严党能把持朝政至今?为何清流总是势单力薄?
非是道理不在我等,而是……人心叵测,利益勾连,太多人选择了明哲保身,甚至同流合污啊。”
申时行放下手中的信笺,年轻的脸庞上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重与明悟,他缓缓开口,声音打破了沉寂。
“以往,我等总以为朝局艰难,症结在于陛下深居西苑,不理朝政。
如今看来,实在是想得浅了。即便陛下让殿下监国,亲理庶务,这朝局……竟也未见丝毫松动,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变得锐利起来。
“问题不在皇上是否上朝,而在于这朝堂之上,权臣当道,积弊已深!严家父子把持内阁,党羽遍布要津,盘根错节,已然尾大不掉。
殿下纵有监国之名,若无雷霆手段,拔除奸佞,廓清朝堂,恐怕也难以真正掌控局面,推行新政。依学生浅见,欲解此局,非清除如严嵩这般窃据枢要、蒙蔽圣听的权臣不可!”
张居正静静地听着,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
他缓缓点头,肯定了申时行的判断,但随即又将其引向更深的思考。
“汝默能看到这一层,已属难得。
然则,我大明今日之困局,绝非严嵩一人之过。”
他站起身,踱步至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而充满历史的穿透力。
“权臣之患,历代有之。
然我朝之内阁,自永乐年间设立,其权柄之重,与历代丞相虽名异而实近,却又有所不同。
其权非源于制度明文,而在于‘票拟’之权与陛下‘批红’之结合,更在于其接近中枢、参预机要之地位。
严嵩能至今日,亦是多年经营,揣摩上意,逐步蚕食权柄所致。此乃制度之弊与人心之私交织而成,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他忽然提及杨帆的旧事。
“还记得杨帆那篇《大道祭孔文》吗?其中虽多议论孔孟之道,然亦隐隐触及我朝立国建制之根本。其所论‘大道’,或许亦包含了对这权责不清、易于滋生权奸之体制的反思。
裕王殿下今日监国后所遇之困境,正是我朝此等积弊之集中体现。殿下如今面对的,是一个运转了百余年的庞大官僚体系,以及深嵌其中的利益网络,绝非一两人之事。”
张居正的分析,让众人陷入了更深的沉思。
他回到座位,目光扫过每一张焦虑的面孔,说出了最残酷的现实。
“如今摆在殿至驱逐严嵩,收回内阁实权,方可真正推行其志。
其二……便是迫于形势,暂时屈服于严嵩,维持表面平衡,但如此一来,朝政必将陷入停摆,你我在此江南所竭力推行之变法事业,亦将寸步难行,最终难免人亡政息。”
想到变法可能夭折,众人脸上都露出愤懑之色。
沉默良久,张居正似乎下定了决心。
他的语气变得异常冷静和务实。
“然则,无论殿下最终作何抉择,远在江南的我们,当下最紧要之事,并非妄议朝政,而是……自保。”
“自保?”
几人闻言,均是一怔。
“不错。”
张居正目光锐利地看向他们。
“严党势大,此刻必睁大眼睛,寻找我等任何错处,以期攻讦。值此风云变幻之际,我等绝不能授人以柄。
从今日起,各部院司衙,立即着手,将各自负责之变法事宜、钱粮账目、人事任免等所有文书档案,重新仔细核查一遍!务必确保滴水不漏,无任何瑕疵可寻。
尤其要注意,以往为求效率而或有变通之处,必须处理干净,绝不能留下任何可能被曲解、攻讦的把柄!”
他语气坚决。
“唯有先保全自身,站稳脚跟,方能等待时机,徐图将来。变法之路,从无坦途,崎岖坎坷本是常态。诸位需有屈有伸之韧性,此刻之退,非为畏缩,实为蓄力。”
他特别看向申时行,嘱咐道。
“汝默,你回到苏州后,需得耐心向当地缙绅士子说明情况。
告知他们,变法乃国策,并非中止,只是因朝中局势,暂作观望,一切待陛下与殿下明示。务必安抚人心,勿使生乱,亦不可令支持者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