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0章 亲笔修书
严世藩的指控极为严厉,直接将“破坏祖制”、“擅权自专”甚至“奸臣”的帽子扣了下来,更是隐隐暗示徐阶是在误导裕王,其心可诛。
这番言论让在场所有大臣都悚然一惊,平台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裕王听着这激烈的交锋,尤其是严世藩那毫不掩饰的威胁与指责,一股怒火混合着巨大的困惑和无力感猛地冲上心头。
他原本以为监国便是代父行政,拥有无上权威,可现实却是在这平台之上,他甚至连如何安排变法事务的主导权都无法自主,需要眼睁睁看着臣子们为此争得面红耳赤,甚至互相进行如此恶意的攻讦!
一个更可怕念头不受控制地涌入他的脑海:难道我大明朝的皇帝,实际上并无乾纲独断之实权?一切政令皆需经由内阁?
那这皇帝与这监国,究竟算是什么?仅仅是盖印的傀儡吗?他不由得回想起父皇这些年深居西苑,是否也是因为厌倦了与这些文臣无尽的拉扯与博弈?
他甚至开始怀疑,太祖皇帝废除丞相,永乐皇帝设立内阁,这套制度……这套立国之道,是否从一开始就存在着巨大的问题,才导致今日君权如此旁落,臣权如此嚣张?
若皇帝无法真正掌控朝局,那这江山社稷,究竟是谁家之天下?
“不!绝不可以!”
裕王在心中无声地呐喊,一股寒意沿着脊椎爬升,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强烈的恐惧和更强烈的决心。
“孤绝不能成为亡国之君!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权力从手中流失!必须想办法,必须将这群臣的权力压下去!”
决心虽下,现实的困境却冰冷而坚硬。
他只是一个刚刚开始监国的太子,根基浅薄,面对的是盘根错节、掌握了朝廷日常运作程序的庞大文官集团,尤其是严嵩这样老谋深算、党羽众多的首辅。
他该如何做?像太祖皇帝那样动用酷刑重典?他无人可用。像永乐皇帝那样依靠宦官?他更无此心腹。
他感到自己仿佛被困在一张无形的大网之中,空有监国之位,却难以施展。
就在这时,严嵩见气氛过于紧张,儿子的话又说得太重,终于开口试图打圆场,他咳嗽一声,语气放缓。
“世藩,不得无礼。徐阁老亦是为国事筹谋,只是见解不同而已。殿下,老臣以为,变法之事千头万绪,确需慎重。
无论机构如何设置,总需殿下圣心独裁。今日诸位臣工皆已尽抒己见,不如容后再议?”
但裂痕已然出现,气氛已被破坏。裕王看着严嵩那看似公允、实则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情,再看看严世藩那倨傲不服的眼神,以及徐阶等人凝重而无奈的表情,感到一阵深深的厌倦和疲惫。
他意识到,今天的争论不会再有任何结果了。
他无力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倦意。
“罢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孤有些累了。你们都跪安吧。”
说完,他不再看群臣各异的神色,率先起身,转身走向殿内,留下一个略显孤独和迷茫的背影。群臣面面相觑,沉默地行礼告退。
许多人心中都对这位年轻的监国生出了同情,但也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在这大明朝做皇帝,尤其是想做一位有为之君,实在是难如登天。
当晚,玉熙宫精舍内,嘉靖皇帝听完了今日平台召对的详细汇报,包括每一句激烈的对话和裕王最后那疲惫的反应。
吕芳侍立在侧,看着闭目沉思的嘉靖皇帝,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许多年前的旧事。
他低声感慨,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唏嘘。
“主子爷,老奴还记得当年……您初登大宝之时,也不过十四岁年纪。
杨廷和率领满朝文武,跪在宫门外,以去就相逼,非要您过继给孝宗皇帝为子,不认兴献王为父……那场面,真是……”
嘉靖皇帝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没有睁开眼,但呼吸似乎沉重了几分。
那段记忆,是他帝王生涯中最深刻、也最屈辱的开端。
杨廷和等大臣企图通过“大礼议”之名,从根本上否定他继承皇位的法统独立性,要将他变成弘治皇帝法理上的儿子,从而便于他们继续掌控朝政。
那时他势单力薄,几乎被逼入绝境。
吕芳继续道。
“您当时坚决不从,甚至退到南郊,以示决绝。若非后来皇太后出面转圜,加上一些科道官员的暗中支持,局面真是难以想象……
后来,您力排众议,启用张璁、桂萼等一批新人,与他们据理力争,一步步站稳脚跟,最终在追尊生父为皇考、生母为太后这件事上,彻底与杨廷和摊牌,才算是真正坐稳了这江山。”
这段往事,是嘉靖皇帝一生权力的真正起点,也是一场极其凶险的政治博弈。
如今,相似的局面似乎又落在了他的儿子裕王身上。
“如今殿
吕芳的声音带着忧虑。
“严嵩父子,可比当年的杨廷和……更难对付。
他们树大根深,党羽遍布朝野,更懂得韬光养晦,以柔克刚。
殿下他……若真能明白主子爷您的苦心,明白您当年是如何一步步走过来的,他就该知道,现在他最该来的地方,就是这玉熙宫,来向您请教,来寻求您的支持。”
嘉靖皇帝终于缓缓睁开眼,目光幽深,看不出情绪。
他沉默了片刻,才淡淡说道。
“他来,朕自然有话说。
他不来……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有些路,终归要他自己去想,自己去走。旁人,替不了。”
吕芳心中焦急。
“可是主子爷,若殿下一直想不明白,严嵩他们趁机……趁机揽权,甚至搞乱了朝政,那该如何是好?”
嘉靖嘴角勾起冷峭的弧度。
“乱?让他乱。乱一乱也好。让这天下人都看清楚,这大明朝的朝堂,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朕倒要看看,他们能跳到何种地步。”
皇帝的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冷漠与决绝,仿佛一位高超的棋手,不惜以暂时的混乱为代价,也要看清所有棋子的走向和最终的结局。
严府两钤山房内,气氛却与玉熙宫的沉凝截然不同。
严世藩志得意满地饮下一杯酒,脸上带着畅快的笑容。
“今日平台之上,真是痛快!那徐阶老儿,还想绕过内阁,让变法之人直接听命于东宫?简直是痴心妄想!被我一顿驳斥,哑口无言!
还有殿下,看似监国,实则……哼,这大明朝的政务,离了父亲您主持内阁,离了我们这些人,他玩得转吗?如今这朝廷,终究还是在我严家掌控之中!”
他得意地环视在场的罗龙文等人,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严嵩却并未像儿子那般兴奋。
他坐在主位,手中缓缓转动着茶杯,神色平静无波,甚至带着告诫。
“世藩,稍安勿躁。沉住气,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住气。”
他目光扫过在场的心腹,语气沉稳。
“今日不过是一次口舌之争,离真正见分晓还早得很。往后,要多做事,少说话。尤其不可在外妄议殿下,一切需得谨守臣节。”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压低了几分,却更显分量。
“你们要记住,无论裕王殿下想做什么,他的背后,始终是皇上在看着。皇上虽然静修,但那双眼睛,从未离开过这朝堂。
我等身为臣子,该守的本分要守,不该我们让的,一步也不能让!但除此之外,殿下但凡有所指示,只要不触及根本,便要顺着他的意思去办,绝不可公然违逆。”
罗龙文在一旁听着,脸上却露出忧色,他谨慎地开口道。
“阁老深谋远虑,属下佩服。只是……属下担心的是,今日殿下在平台上受挫,会不会……会不会效仿当年皇上对付杨廷和之法?”
此言一出,房间内顿时安静下来。当年嘉靖皇帝就是通过扶持张璁、桂萼等“新人”,组建起自己的班底,逐渐绕开把持朝政的杨廷和等老臣,最终成功夺回权柄的。
罗龙文继续道。
“若殿下也起意,暗中扶植如徐阶、高拱、甚至……甚至那远在江南的杨帆、张居正等人,赋予他们超常之权,使其能直达天听。
甚至另设一套办事体系,那我等内阁……岂非有被架空之危?”
这个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一旦裕王决心摆脱内阁的束缚,完全有可能利用其监国身份,通过非正常程序授权某些亲信大臣,直接处理重要政务,从而绕过内阁的票拟和审议。
这对严家长期以来通过内阁掌控朝政的权力结构,将是致命的威胁。
严世藩脸上的得意之色渐渐收敛,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严嵩闻言,眼中精光一闪,但依旧保持着镇定。
他缓缓放下茶杯,沉吟道。
“龙文所虑,不无道理。
这确实是一招杀手锏……所以,我们更不能授人以柄。
一切需得在规矩之内行事,占住‘理’字。同时……也要盯紧那些人,绝不能让殿下轻易地……另起炉灶。”
两钤山房内的气氛,从之前的志得意满,又重新变得微妙和警惕起来。权力的博弈,从未停止,每一步都暗藏机锋。
他环视众人,声音低沉而清晰。
“阁老,东楼兄,诸位,我等切不可因一时口舌之快而掉以轻心。
若殿下真被逼无奈,效仿当年陛下旧事,决心另起炉灶,拉拢一批亲信臣工,组建一个只听命于他的小班子,那我等凭借内阁掌控朝政的格局,必将受到巨大冲击。”
他顿了顿,具体分析道。
“诸位莫要忘了,裕王殿下身为储君,其身边的詹事府本就是人才济济之所。
据在下所知,如今詹事府中,有名有姓、有才学抱负者,不下二十一人。其中如殷士儋、范应期等人,在翰林院中名声颇佳,清望甚高。
这些人若被殿下聚集起来,赋予权柄,专司审议变法乃至其他机要事务,形成一个‘小内阁’……届时,我等这‘大内阁’的票拟之权,还能剩下几分?诏令出自谁手,怕就难说了。”
严嵩闻言,花白的眉毛微微蹙起,缓缓点头,补充了一个更关键的名字。
“龙文所虑,甚为深远。除此之外,还有一人,尔等切不可忽视——陈以勤。此人学问精深,性情沉稳,更难得的是,他深得陛下赏识,常被召见问对。
他若一心辅佐裕王,以其在士林中的声望和陛下的信任,足以成为殿下身边之肱骨。若再由他出面网罗英才……这内阁之权,恐怕真要悄然转移了。”
严世藩听到这里,脸上终于收起了不屑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阴霾和警惕。
他虽骄横,却也明白若真出现一个能与严党内阁分庭抗礼的“东宫近臣集团”,将是何等麻烦的局面。
他冷哼一声。
“就凭他们?一群书生罢了,能成什么气候!”
“不可轻敌!”
严嵩立刻沉声告诫。
“当年张璁、桂萼,起初不也是人微言轻?全赖陛下信重,方能成事。
如今殿下若铁了心要用人,谁也拦不住。当务之急,并非与他们正面冲突,而是要……礼贤下士,笼络人心。”
他目光转向严世藩,吩咐道。
“世藩,你即刻以我的名义,亲笔修书一封,送往江南,给胡宗宪胡总督。言辞要恳切,问候其近况,表达朝廷对其倚重之深。
另外,备一份厚礼,一并送去。记住,礼物要雅致,投其所好,显出诚意,而非炫耀富贵。”
严世藩有些不解。
“父亲,胡宗宪远在江南剿倭,虽掌兵权,于朝中政局……”
严嵩打断他,眼中闪过精光。
“胡宗宪不仅是封疆大吏,更是陛下看重之人。其老丈人如今就在京中寓所休养,你亲自前去探望,备上滋补之物,就说是代我问候,借冲喜之名,表关怀之意。
此举做给天下人看,让人知道我严家并非一味揽权,亦懂得体恤功臣,尊老敬贤。人心,往往就在这些细微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