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9章 言辞犀利

裕王首先将话题引向了昨日朝会上仓促通过的释奠先师之事,他看向严嵩,语气平和地问道。

“严阁老,昨日您奏请举行释奠大典,以示万象更新。孤回去后细思,此乃国之重典,不知阁老于具体操办之上,可有更深层的考量?此举于当前变法大势,又有何助益?”

严嵩手持玉笏,从容应答。

“回殿下,释奠先师,乃崇儒重道之根本。孔子乃万世师表,其仁义礼智信之学说,乃我朝立国之基,教化之本。

当下朝廷推行新法,虽旨在富国强兵,然亦需固本培元,调理阴阳,和合人心。

行此大典,正可向天下昭示殿下监国,并非一味更张,而是承继道统,于革新之际不忘根本,使文武百官、天下士民有所依归,人心自然安定,万象得以更新。

此乃老臣浅见,望殿下明鉴。”

裕王听完,未置可否,将目光转向徐阶。

“徐先生如何看待?”

徐阶略一沉吟,出班奏道。

“殿下,释奠先师,自是应有之义。

然老臣以为,其举行之时机,或可斟酌。严阁老所言‘万象更新’,臣深以为然。

然这‘万象更新’之气象,臣以为更应体现在变法成功、国富民强之后。届时再行隆重大典,告成于先师圣灵之前,岂不更显诚意与功绩

?当下变法正处于攻坚克难之关键时期,臣以为,精力似更应专注于励精图治,扎实推进各项新法,而非急于操办如此耗费巨大的仪典。

待三年后,若变法果有大成,再行释奠,天下无不心服,此方为励精图治之根本。”

徐阶的话,委婉地表达了不同意见,强调当前重心应是务实推进变法,而非急于举办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仪式。

一旁的严世藩闻言,忍不住出言反驳,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讥诮。

“徐阁老此言,未免过于拘泥了。圣人之道,乃立国之本,何时尊崇,皆为佳时。岂能因俗务而缓祀典?

莫非在徐阁老看来,变法之事,竟比尊奉圣人、彰显立国之道更为紧要?况且,如今形势已然明朗,陛下圣意……”

他话未说尽,但暗示意味十足,显然在影射杨帆的“失势”和变法风向的转变,试图将释奠之事拔高到立国之道的高度,来压制徐阶强调的“变法实务”。

徐阶岂是易与之辈,他面色不变,淡然回应。

“严侍郎言重了。老夫岂敢轻忽圣人之道?正因重视道统,方觉仪典之时机不可轻忽。释奠之事,关乎礼制,乃一具体事项。

而立国之道,励精图治,乃根本国策。二者皆重要,然不必混为一谈。当前首要,自是遵照陛下诏书,全力推行新法,以期早日成就‘天下焕然一新’之局。

届时再行释奠,方为圆满。此刻若因一祀典之争而偏离励精图治之要旨,岂非舍本逐末?”

徐阶巧妙地将争论拉回具体事务层面,避开严世藩试图引发的关于“道”的意识形态争论,并再次将嘉靖诏书中的“天下焕然一新”作为最高目标提出,牢牢占据道理制高点。

平台上的气氛,虽比朝会宽松,但双方观点的交锋已然清晰。裕王坐在上首,默默听着双方的辩论,心中思绪翻腾。

他看到了严氏父子试图利用释奠之事来潜移默化地引导舆论风向,也看到了徐阶等人坚守变法阵地的努力。

他意识到,作为监国,他不能轻易被任何一方完全左右,必须在听取各方意见后,做出自己的判断和抉择。

这平台召对的形式,果然比那压抑的大朝会更能让臣子畅所欲言,也更能让他看清问题的本质和各方势力的盘算。

他初步尝到了主动掌控议事节奏的滋味。

最终,在经过一番讨论后,裕王缓缓开口,做出了他的决定。

“二位阁老所言,皆有道理。释奠先师,乃崇文重道之盛事,不可废弛。

然徐先生所言时机之理,亦值得深思。

这样吧,释奠之典,可先行筹备,但具体举行日期,容孤稍后斟酌,或需请旨圣裁再定。当下之要务,确如陛下诏书所言,在于推进新法,富国强兵。

各部院仍当以变法事宜为重心,不得懈怠。至于派遣官员前往江南协助变法之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赵贞吉和并未在场的张雨的名字,继续说道。

“赵学士既已请命,便依计划前往,务必与张居正先生同心协力,以变法大局为重。

张雨……既为大理寺丞,精于律法,亦可派往,协助处理变法中涉及律例修订、诉讼裁决等事宜,受张居正、赵贞吉节制调遣。”

这个安排,既部分采纳了严嵩的提议,没有完全驳回,又明确了派去人员的职责和隶属关系,尤其是将张雨置于张、赵之下。

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其可能带来的干扰,体现了裕王在平衡各方意见后的独立决策。

建极殿外的汉白玉平台,再次成为了君臣议事的场所。

阳光洒落,却驱不散逐渐凝聚的紧张氛围。裕王端坐于上,努力维持着监国太子的威仪,但眉宇间已显露出不易察觉的疲于应付。

议题很快再次聚焦到释奠先师和江南变法这两件大事上。严嵩手持玉笏,率先定调,他的声音平稳。

“殿下,老臣以为,释奠先师乃太子监国后首次重大仪典,关乎礼制纲常,彰显朝廷崇文重道、承继道统之决心,绝不可草率行事。

此乃稳定人心、昭示正统之必要举措,仪制规格当依祖制,隆重举行为宜。”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徐阶等人,继续道。

“如今陛下静修,殿下初理国政,天下臣民无不翘首以盼。内阁身为百官之首,更应拿出切实举措,以安天下之心。

若连释奠大典都从简办理,恐令天下士子寒心,误解朝廷轻视文教,于新政推行亦非益事。”

严世藩立刻在一旁附和,语气更为直接。

“父亲大人所言极是。太子监国,非同小可,正需借此大典正名分、定人心。若因所谓‘励精图治’而简化祀典,岂非本末倒置?内阁已有决断,当尽快推行才是。”

父子二人一唱一和,试图凭借其内阁首辅的权威和资历,牢牢主导此次召对的进程和基调,将释奠之事定性为必须隆重举办的既定事实。

徐阶与李春芳交换了一个眼神,徐阶出列,从容反驳。

“严阁老重视礼制,心意自是好的。

然老夫以为,当前重中之重,确在于‘励精图治’四字。陛下诏书期盼‘天下焕然一新’,此一新之气象,首重实效而非虚礼。

释奠先师,心意到了即可,仪典规模不妨酌情从简,将节省之人力物力,用于切实推行新法、抚恤百姓,如此方不负陛下重托,亦真正契合先师仁政爱民之本意。

人心之稳定,在于民生之改善,而非仪典之奢华。”

李春芳也补充道。

“徐阁老所言乃老成谋国之见。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若因筹备盛大典仪而耗费过巨,延误新政,反倒不美。”

双方意见截然相反,一方强调礼制象征意义,另一方强调务实治国,争论的焦点看似是释奠的规模,实则关乎监国初期政务的导向和重心。

裕王听着双方的辩论,感到一阵无奈和困惑。

他本能地觉得徐阶等人说得更有道理,但严嵩父子占据首辅之位,所言又打着维护礼制纲常的旗号,一时难以直接驳斥。

他试图寻找一个折中的办法。

“二位阁老所言皆有道理。释奠之事,确需举行,以示尊崇。

然徐先生所言节省开支、注重实效,亦需考量。不如……”

没等裕王说完,严嵩似乎不愿在释奠的具体细节上过多纠缠,忽然将话题引向了一个更根本、也更敏感的方向——变法的领导权问题。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为凝重。

“殿下,释奠之议,可容后再细细斟酌。老臣另有一事,关乎变法之根本,不得不奏。

如今新法推行已有时日,然观其架构,多以钦差、协办之名行事,如张居正张大人,虽才干卓著,日夜操劳,然其名分职权,终究未正。

于江南一地尚可勉力支撑,若欲推广至全国,则名不正言不顺,恐难令行禁止,易生掣肘。”

严嵩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全场,提出了他的核心建议。

“故老臣恳请,当此监国新政之初,应即刻厘定变法之常设机构,正名与实!臣建议,可由内阁牵头,选派重臣,分赴各地,独当一面,专责督导变法事宜。

地方一切变法相关事务,皆由该大臣统筹,遇有重大难决之事,则报至内阁,由我等阁臣先行拟议,拿出条陈,再通过朝会或如眼下之召对,报请殿下最终圣裁。

如此,则权责分明,上下通畅,新政方可雷厉风行,遍行天下而无阻。”

此言一出,平台上顿时一片寂静。徐阶、李春芳等人面色微变。严嵩这一招,极其高明且厉害。表面上是为了提高变法效率。

“正名与实”,实则是要将变法的主导权和执行权彻底收归内阁!

一旦各地变法大臣由内阁选派,大事又必须先报内阁拟议,那么严嵩作为首辅,就将成为实际掌控变法进程的最高负责人。

裕王的“圣裁”很大程度上将依赖于内阁提供的方案,张居正等实干之臣的权力将被大大削弱和架空。

裕王立刻意识到了这其中的关窍,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无力感。严嵩的提议冠冕堂皇,难以直接反驳,但其背后扩张权力的意图昭然若揭。

他若接受,则变法大权旁落,自己这个监国很可能被架空。

若拒绝,严嵩完全可以给他扣上一顶“不重国事”、“不信任老臣”的大帽子,极易引发守旧臣僚的附和与攻讦,使他刚刚开始的监国之路平添无数阻力。

他感到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严世藩那看似恭敬实则强硬的态度,更是让他感到棘手无比。裕王张了张嘴,却发现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老辣的政治算计。

权衡再三,裕王只得暂时避开这个尖锐的问题。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严阁老所奏,事关变法根本架构,需从长计议,慎重考量。今日暂不决断。至于释奠先师之具体仪程,也容孤再细细思量,或需查阅旧例,请教礼部官员。”

他将话题强行扭转。

“当下之急,仍是江南变法事宜。赵贞吉不日即将南下,张雨亦将前往。诸位先生对于江南变法目前之困境,以及后续如何深入推进,可有具体建言?

尤其是如何协调各方,减少阻力,务求实效?”

徐阶面容沉静,但眼神锐利,他再次强调了昨日未被采纳的观点,且更为直接。

“殿下,变法乃陛下钦定、殿下监国首务,关乎国本,非同小可。老臣仍以为,欲使新法畅行无阻,负责变法之大臣,其权责当直接源于殿下,听命于殿下,对殿下负责。

如此,方能令出一门,减少中间环节之掣肘,遇有阻挠,亦可借殿下之威,雷厉风行予以破除。若事事皆需经内阁拟议,层层上报,则难免迁延时机,甚至……为人所制!”

他的话掷地有声,直指核心,即要求赋予像张居正这样的变法派大臣更独立的权力,甚至可能要求给予其直接上达监国的特殊渠道,以此绕过可能由严嵩把持的内阁正常程序。

“徐阁老此言差矣!”

严世藩立刻厉声反驳,他年轻气盛,言辞远比其父锐利。

“内阁乃陛下所设,代天理政,总揽机要,此乃太祖成法,我朝之根本制度!天下政务,凡军国重事,焉有不经内阁而直达天听之理?

徐阁老竟欲架空内阁,使变法之事超脱于朝廷纲纪之外,此议岂非是要破坏我大明朝二百年来之成宪?

莫非是想效仿前朝权奸,蛊惑储君,擅权自专,以致朝纲紊乱,国是动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