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8章 不得怠慢
譬如上次,杨帆遇刺后,陛下虽严查,但最终局面却变得更为复杂难明。”
徐阶摇了摇头,显得相对乐观。
“春芳兄所虑不无道理。不过,今时不同往日。陛下让太子监国,令严嵩领政,意图已相对明朗,当不至于再如上次那般曲折。眼下我等只需恪尽职守,依旨意行事便可。”
三日后,紫禁城内举行了嘉靖皇帝下诏太子监国后的第一次正式朝会。
大殿之内,气氛庄严肃穆,却又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和紧绷感。
龙椅之上空悬,象征着皇帝并未临朝。裕王朱载坖身着亲王冠服,坐在了龙椅稍下方特设的监国宝座上,面容肃穆,努力适应着这全新的、令人有些无所适从的角色。
他清晰地感觉到,在这里,远不如以往在玉熙宫偏殿随侍父皇时那般可以相对随意地与大臣交流问答。
首辅严嵩立于丹陛之下文武百官的最前方,手持玉笏,率先出班,朗声陈述早已准备好的几条监国施政方略。
内容无非是强调恪守祖宗成法、劝课农桑、赈济灾荒等常例,其中重点提到了两项:其一,将于近期隆重举行释奠先师孔子之礼,以示崇文重道,敦化人心。
其二,便是继续积极推进变法事宜,宣称要“广布新政,惠利百姓”。
随后,他话锋一转,提出了具体的人事建议。
“陛下有旨,变法之事乃当前要务。
然江南之地,事务浩繁,张居正张大人虽尽心竭力,恐独木难支。
老臣恳请殿下允准,派遣大理寺丞张雨,即刻前往江南,协助张居正大人,专责协调梳理各省变法条规推行之务,以期早日成效,不负圣望。”
此言一出,徐阶、李春芳等人眼中都闪过讶异。
他们没想到严嵩会如此干脆地提出派人去“协助”变法,但派出的却只是一个正五品的大理寺丞张雨。
此人在严党中并非核心决策层,分量显然不足,与其说是去协助推动,不如说是象征性地表态,或者更可能的是去掺沙子、占位置,而非真心实意要大力支持张居正的工作。
这似乎印证了徐阶之前的判断,严家对变法本身,并不热心,只是顺势而为,甚至可能暗含制约之意。
裕王高坐其上,将下方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明了其中的微妙。
但他此刻身处庄严肃穆的大朝会,不同于往日玉熙宫的便对,不能轻易离座或与近臣低声交换意见,只能依照程序,沉声道。
“严阁老所奏,事关重大,容孤与诸位先生稍后详议后再定。”
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束缚感。
这金銮殿上的朝会,规矩森严,距离感十足,远不如玉熙宫那般便于深入商讨和灵活决策。
殿内群臣也都感受到了这种僵硬的气氛,许多原本可以当面沟通、甚至争论的事情,在此种场合下都变得难以开展。
众人心下不免都觉得,还是过去在玉熙宫西苑随驾议事时更为便捷高效。
散朝之后,裕王并未立刻返回东宫,而是将徐阶、李春芳、新晋的东阁大学士赵贞吉以及兵部侍郎谭纶等几位核心大臣留了下来,移至偏殿继续议事。
裕王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和不适应,他叹了口气道。
“这正式朝会,规矩繁多,仪轨森严,孤坐在上面,只觉得与诸位先生隔了千山万水,连说句话都要思前想后,远不如以往在玉熙宫时。
君臣对面,言笑间便能决断诸多事务来得便捷。此法……似乎过于僵硬了。”
徐阶闻言,微微躬身回答道。
“殿下,大朝会乃是历代传承之制,彰显朝廷威仪,君臣分际,确是不可或缺。
然则,陛下昔日于玉熙宫、西苑召对之方式,虽非循常例,却着实高效迅捷,能直达要害,省却许多繁文缛节。此乃陛下圣明独断之处。”
李春芳也接口道。
“元辅所言极是。今日朝会之上,严阁老所奏几条,诸如释奠先师、推进变法等,其本意虽无大错,然则具体如何施行,款项从何而出,人手如何调配,在朝会之上实难深入商讨。
譬如派遣张雨前往江南一事,其品级、权责是否足以协助张居正协调各省?若在玉熙宫,我等便可立即提出异议,当场斟酌。
但在朝会上,却只能容后再议,效率确实低下。”
裕王点了点头,他此刻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孤方才在殿上,只觉被程式推着走,许多决断做得仓促。
尤其是释奠先师这等关乎文教礼制的大事,流程规制极为复杂,孤虽为监国,亦不好擅自更动祖宗成例。依孤看,此事还是需奏请父皇旨意为妥。”
赵贞吉赞同道。
“殿下所虑周详。释奠大典,规格礼仪皆有定式,确应请旨,以示对先师之崇敬,亦显殿下谨守礼法。”
徐阶沉吟片刻,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建议。
“殿下,老臣以为,或可定下规矩。
这大朝会,仍按制举行,然可定为十日一次,用以宣示重大决策、接见外使、举行大典。
而平日政务,则可效仿陛下旧例,于便殿举行小范围召对,由殿下与阁臣、相关部院大臣议事,如此便可灵活高效许多。只是……”
他话锋一转。
“每次召对之后,所议定之大事,殿下仍需前往玉熙宫,向陛下禀报,请陛下最终圣裁。
如此,既不失殿下监国理政之实,亦全了陛下最终决断之权,两不相碍。”
李春芳立刻表示。
“元辅此议甚好!如此既能务实办理政务,又不失尊卑纲常,可谓两全其美。”
裕王也觉得此法可行,便道。
“既如此,那孤便先去一趟玉熙宫,将今日朝会所议,尤其是释奠先师及派人协助变法等事,向父皇禀报请旨。”
说罢,裕王便起身摆驾前往玉熙宫。
此次觐见的结果却让他心情更加沉重。
在玉熙宫精舍之外,裕王恭敬地禀报了朝会情况并提出请旨。隔着重帘,嘉靖皇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
“朕既让你监国,一应事务,你自行决断便是。除非是关乎宗庙社稷、兵戎兴废之特大要事,否则不必事事来禀。朕要静修,若无他事,你跪安吧。”
裕王愣在原地,心中一片茫然。自行决断?可这“自行决断”的边界在哪里?哪些才是需要禀报的“特大要事”?
父皇看似放权,实则将一副千斤重担和一盘迷雾般的棋局完全抛给了他。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惑和孤独,虽然坐在了监国的位置上,却发现自己每一步仍必须去揣测帘幕之后那双眼睛的态度,否则一旦有所行差踏错,触怒天颜,后果不堪设想。
这监国之位,看似尊荣,实则如履薄冰,压力巨大,而他根本无法确定父皇的真正意图是什么。
裕王带着满腹心事和巨大的压力离开了。精舍之内,嘉靖皇帝微微咳嗽了几声,对身旁的吕芳说道。
“他都走了?”
吕芳恭敬回道。
“回主子爷,殿下已经跪安了。”
嘉靖皇帝靠在软榻上,缓缓道。
“他需要历练。大明的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坐在玉熙宫里听臣子们争来吵去,和坐在谨身殿或者皇极殿上独自面对黑压压的群臣,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只有让他亲自去感受那份压力,去体会群臣的心思各异、阳奉阴违,他才能真正明白,为何朕当年要推行变法,又为何这变法如此之难。”
吕芳低声道。
“主子爷深谋远虑,殿下经此历练,必能更快成熟。”
“变法……”嘉靖喃喃道,眼神有些缥缈。
“不变是不行的。但这变法,能否变得下去,能变到什么程度,终究要看时机,看人。
朕给他这个机会,看看他能做到哪一步,也看看这满朝文武,究竟谁才是真正能为这大明江山着想的人。”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转冷。
“朕让你去查的那几个人,几件事,继续查,但要藏在暗处,不要惊动任何人。朕现在躲在后面,反而能看得更清楚。让他们都在明处折腾吧,朕倒要看看,这出变法的大戏,最后该怎么收场。”
吕芳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思。陛下并非完全撒手不管,而是转而采用了一种更隐蔽、也更考验人的方式来掌控全局。
他躬身道。
“老奴明白。老奴会盯紧各方动静,绝不让主子爷错过任何蛛丝马迹。”
嘉靖皇帝闭上眼睛,挥了挥手,似乎又沉浸到自己的世界中去,只留下最后一句轻语。
“嗯……且看着吧。等到该结束的时候,朕自然会结束这一切。”
裕王独自坐在府邸书房内,窗外天色渐暗,他却毫无心思命人点灯。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力感渐渐淹没了他。
白日里建极殿上那庄严肃穆却疏离僵硬的氛围,依旧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以往,无论遇到任何难题,总有徐阶、谭纶等先生在一旁,或直言进谏,或委婉剖析,总能为他理清思路,找到方向。
可今日散朝之后,他们却并未如往常般前来府邸议事。
裕王起初有些不解,随即猛然醒悟过来——如今他的身份已是监国太子,不同于往日单纯的皇子。
若再如过去那般,时常在私人府邸召见心腹臣工密议,极易授人以柄,严嵩等人必定会以此攻讦他结党营私、架空朝堂。
这无形的枷锁,让他感到束手束脚,倍感孤立。
他反复回味着上午朝会的情景,越想越觉得不安。
自己在那众目睽睽之下,几乎是被严嵩牵着鼻子走,匆忙间便批准了那几条奏陈。
尤其是释奠先师孔子之事,虽是彰显文教的好事,但在此变法推进的关键时刻,如此大张旗鼓地举行传统仪典,天下臣民会如何解读?
会不会被认为这是变法受阻、朝廷意图回归保守的一个信号?
可父皇的诏书里,明明说的是“以期天下焕然一新”,并未提及结束变法啊!
还有那派遣张雨前往江南之事。
张居正独自在江南支撑变法大局,本就压力巨大,如今突然派去一个赵贞吉和一个明显带着严家色彩的张雨,张居正会怎么想?
他会不会觉得朝廷不再信任他,或是要派人来分权、掣肘?
若因此导致张居正心生芥蒂,甚至消极怠工,那变法大业岂不是要陷入停滞?
“孤需要有人……需要有真正能为自己所用、分担压力的人。”
裕王喃喃自语,一种强烈的危机感促使他必须做点什么来打破这种被动局面。
他想起了李氏之前委婉的提醒,作为监国,在某些不涉及根本皇权的事情上,他应当适时地展现出决断力,以确立权威。
沉思良久,裕王终于下定决心。
他唤来贴身内侍,沉声道。
“传翰林院编修殷士儋。”
不久,殷士儋快步来到书房,恭敬行礼。裕王看着他,直接吩咐道。
“殷先生,烦你即刻草拟一道监国令旨。内容大致是:为高效处理政务,兼采众议,今后议政之程序略作调整。
凡有重要政务,先于建极殿平台或便殿举行小范围召对,由孤与相关阁臣、部院大臣详加商议。
待初步议定后,再择机于正式朝会之上,交由群臣共议,以定国是。旨意要强调,此乃为体察圣意、勤勉政事之举,望诸臣工恪尽职守,不得怠慢。”
殷士儋闻言,心中一震,立刻明白这道令旨的意义。
这是裕王监国后,首次尝试以自己的名义规范议事流程。
意在打破严嵩等人可能利用正式朝会程式化、难以深入讨论的弊端来把持朝政的企图,同时也在巧妙地确立和强化自身作为监国的决策权威。
他不敢怠慢,连忙领命,斟酌词句,精心草拟起来。
翌日,阳光洒在建极殿外的汉白玉平台上,气氛比之昨日庄严肃穆的大朝会,显得轻松了不少。
裕王坐在特意设置的座位上,徐阶、严嵩、李春芳、赵贞吉、谭纶等重臣分列左右。
这便是依新令旨举行的第一次平台召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