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5章 今年又闹腾了?

他站起身,在屋内踱了两步。

“况且,永昌那边,我刚与沐朝弼达成了初步的默契。此刻若在安顺对俞家穷追猛打,甚至揪出董威,必然会引起连锁反应,打破刚刚得来的脆弱平衡,于大局不利。

沐朝弼的投诚与否,才是稳定西南的关键。”

徐渭看着眼前年轻却已深陷朝局漩涡的杨帆,沉吟了片刻,还是决定开口。

“部堂,”徐渭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了几分。

“您在西南所为,挫败边患,稳住沐家,更试图厘清这走私积弊,无论初衷还是手段,属下是佩服的。变法强兵,富民兴国,亦是千古良臣所求。只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

“只是这变法二字,牵动的是天下最根本的利益格局。您触动的不只是几个贪官污吏,而是盘根错节的勋贵、宦官,甚至……是皇家的默许与纵容。

这潭水,太深太浑了。”

杨帆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

他何尝不知道徐渭说的是事实。

永昌一夜,与沐朝弼等人的交锋看似占了上风,实则步步惊心,若非抓住了对方心中对《大诰》的敬畏和对家族未来的恐惧,胜负犹未可知。

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徐渭见他听进去了,便继续道。

“与皇家之事,卷入过深,古来少有善终。您如今看似圣眷正浓,可天威难测。今日倚重,未必非他日祸根。部堂,需知进,亦需知退啊。

有些时候,暂避锋芒,并非怯懦,而是存身以待时。”

杨帆终于叹了口气,脸上露出疲惫和无奈。

“文长,你的意思我明白。知难而退,道理谁都懂。可如今之势,并非我想退便能退的。

严世藩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即便我现在立刻辞官归隐,你以为他会放过我?他会相信我真的放手了吗?

恐怕只会觉得我潜藏暗处,伺机报复,届时,恐怕我的‘隐居’之地,会比这西南官场更加凶险百倍。”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安顺城并不繁华的街景,声音里带着一种看透后的淡然。

“进,是变法维艰,步步杀机。退,是猜忌不断,永无宁日。进退皆是困境,无非是选择哪一种凶险而已。”

徐渭闻言,也沉默了。

他知道杨帆说的是实情。到了这个层面,一旦卷入,想要全身而退几乎是奢望。

他沉思良久,才缓缓提出另一个建议。

“既然如此,或许……可以暂隐。并非完全消失,而是暂且从这风口浪尖上退下来半步。”

“哦?如何暂隐?”

杨帆回过头。

“部堂此次南征,功绩斐然,但也确实劳苦功高。

回京之后,大可借此向皇上呈情,只言身体疲乏,心力交瘁,恳请恩准暂歇一段时日,不理部务,不参朝议,于京城或郊外寻一僻静处所静养。

如此,既非彻底辞官,表明仍是为皇上效力之臣,又实际脱离了日常的政务纠缠和各方视线焦点。”

徐渭仔细分析着。

“此举有几重好处。其一,可避开眼下最激烈的锋芒,让一些人暂且放松对您的紧盯。其二,也是最关键的,可以借此观察皇上的态度。

若皇上依旧全力支持变法,离了您便觉推行不畅,自然会很快召您回去,届时您再出山,威望更甚,阻力或能小些

。若皇上……若皇上心思有变,或者更倾向于由张居正大人来主导后续,您此时急流勇退半步,也算是保全自身,留下些许转圜余地。

届时若真的事不可为,再上表恳请致仕归隐,阻力也会小很多,或许能得一个安稳晚年。”

杨帆认真地听着,眼中光芒闪烁。

徐渭的这个建议,确实比直接硬扛或者彻底归隐要稳妥得多。

这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给自己,也给皇帝,甚至给同僚张居正都留出了空间和缓冲。

他思考良久,终于缓缓点头。

“文长此计,老成谋国,亦是为我考量。也罢,这滔天巨浪,一个人硬顶确实愚蠢。

或许暂时退到岸边,看看风向,才是明智之举。”

他做出了决定。

“好,就依你所言。待回到杭州,交割了公务,我便上书陛下,请求静养一段时日。

正好,我也看看,张太岳接手了这阴沉木的烂摊子,以及西南后续的变法等诸多事宜后,会如何施为。看他究竟是想做个裱糊匠,还是个……真正的继任者。”

见杨帆接受了自己的建议,徐渭也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意。

“部堂能如此想,便是大善。世事如棋,有时跳脱局外,反而能看得更清。”

既然心中已萌生退意,决定了后续的行止,杨帆和徐渭在安顺的心情也轻松了不少。

后续的查探既然已经决定暂停并移交,他们便也不再耽搁。

几日後,两人轻装简从,离开了安顺城,并未选择来时紧张的陆路。

而是登上一艘客船,决定放舟东下,沿着江水,一路悠闲地返回杭州。

船行江上,速度并不快。与来时肩负重任、心绪紧绷不同。

此时的杨帆,仿佛真的将那些朝争党斗、变法维艰的沉重包袱暂时卸下了。

他时常站在船头,或者坐在舱外,欣赏着沿途的山色江景。

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江风拂面,带着水汽的清新,远处偶有渔歌传来,更显天地开阔。

徐渭有时陪在一旁,与他指点山水,谈论些风物见闻,诗词典故,却默契地不再深谈朝局。

杨帆甚至有些流连忘返,看着这浩荡江流和不变的山川。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他还只是个小道士,云游天下,四海为家,虽清苦,却自由自在,心中无羁无绊的那段岁月。

“若能一直如此闲云野鹤,倒也是人生一乐。”

杨帆望着远处江天一色的景象,轻声感慨了一句。

徐渭在一旁微笑道。

“待他年事了,或许真有此机会。”

杨帆笑了笑,没有接话,心中却知,那样的日子,终究是一种奢望。

但只要心中存有这份闲适,或许便能在这纷扰的尘世中,多守住一分本心。

就在杨帆与徐渭于江上享受这难得悠闲时光的同时,远在北方的京城,气氛却截然不同。

虽还未到深冬,但京城的空气已然干冷彻骨,仿佛冬天提前许久便已降临。

一种无形的压抑笼罩着整座皇城,比凛冽的寒风更让人感到不适。

尤其是在那座香火缭绕、神秘莫测的朝天观内。

观内一处极为隐秘的静室之外,王大任正垂手恭立,额间却隐隐有冷汗渗出。

他刚风尘仆仆地从西南赶回京城,连口气都没能喘匀,便立刻接到了宫中谕令,被直接召来了这里。

皇上近年来愈发沉迷于修仙问道,常年居于西苑和朝天观等处的精舍之内,等闲不见外臣。

即便是他们这些所谓能沟通鬼神的方士之流,被召见时也极少能得见天颜。

皇帝通常只是躲在秘阁之后的精舍内,透过某种方式听着,而由那位权势熏天的大太监吕芳吕公公,代为问话传达。

这种隔空对话的方式,非但不能让人放松,反而更增添了一种莫测高深的恐惧感。

你永远不知道幔帐之后的那位天子,此刻究竟是何种心情,对你所言又是何种看法。

王大任心里七上八下,紧张不安到了极点。

他清楚自己这趟西南之行的差事办得如何——彻底失败了。

非但没能说服沐朝弼等人坚定地站在严世藩一边对抗杨帆,反而似乎促成了沐朝弼与杨帆的某种默契,最后自己更是被灰溜溜地“送”出了云南。

严世藩那边,他都不知道该如何交代。

如今回京第一件事就被拎到这朝天观来,是福是祸,全然未知。

皇上突然召见,是为了西南之事?还是因为自己办事不力,惹怒了严世藩,进而引起了皇上的不满?

种种猜测煎熬着他的内心。

朝天观秘阁之内,香烛的气味浓郁得几乎化不开,氤氲缭绕,让一切都显得朦胧而不真实。

王大任垂首躬身,连大气都不敢喘,他能感觉到精舍厚重的帷幔之后,有两道目光似乎正穿透一切落在他身上。

但他看不到人影,只能看到眼前那位身着蟒袍、面容平静无波的大太监吕芳。

“王真人,”

吕芳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惯有的、仿佛能安抚人心的平和语调,但在这种环境下,只让王大任觉得更加紧张。

“这一趟云贵之行,辛苦了。陛下让咱家问问,寻访仙物之事,可有所得?”

王大任喉头滚动了一下,连忙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道出,语气充满了惶恐与请罪之意。

“回……回老祖宗的话,晚辈有负圣恩,此行……此行未能寻得真正的天地灵物。

那刘文彬……实乃见识浅陋、愚不可及之辈,竟将藏边僧人的寻常修行之物,误认作是蕴含灵机的法宝,闹出了天大的笑话,险些贻误圣听。

晚辈察觉有异后,已第一时间将其拿下,交由当地巡抚依律处置了。”

他巧妙地将所有责任都推给了那个倒霉的刘文彬。

吕芳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丝毫失望或者其他的情绪,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这事本就在意料之中。

王大任见状,心中稍定,连忙又从怀中取出两份文书,恭敬地高举过顶。

“虽未得仙物,但晚辈在永昌府期间,亦不敢丝毫懈怠,多方查探,偶有所获。此一份,是缅酋段奎的详细供状,涉及边事机密。

另一份,是晚辈在永昌府的些许见闻记录,或对陛下洞察边情有所裨益,恳请呈献御前。”

他试图用这些来冲淡未能找到仙物的过失,甚至暗示自己另有功劳。

吕芳示意旁边的小太监将文书接过,他并没有立刻去翻看,反而像是随口问起。

“哦?永昌府的见闻?咱家听闻,杨帆杨大人当时也在永昌?”

王大任心里一紧,不知吕芳突然提起杨帆是何用意,只能谨慎回答。

“是,杨部堂当时正在永昌处理平缅善后事宜。

这份……这份段奎的供状,其实也是杨部堂交由晚辈,让晚辈回京后代为呈送御前的。”

他刻意点出这一点,既是实话,也想试探吕芳的反应。

果然,吕芳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伸出手,亲自将那份段奎的供状拿了过去,目光在封皮上停留了片刻。

“杨帆让你捎回来的?”

他重复了一句,语气里似乎多了别样的意味。

“是,正是杨部堂亲手所交。”

王大任确认道。

吕芳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快速权衡着什么。随即,他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平淡。

“好了,你的差事,咱家知道了。陛下那边,咱家会代为回话。你一路劳顿,先跪安吧,回去好生歇着。”

王大任如蒙大赦,连忙叩头谢恩,几乎是弓着身子退出了秘阁,直到走出很远,才发觉自己背后的中衣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完全猜不透皇上和吕芳究竟是何态度,只觉得那精舍之后,仿佛潜藏着能吞噬一切的深渊。

待王大任退下,吕芳才拿着那份供状,转身轻轻走入精舍之后。

这里光线更为昏暗,嘉靖皇帝穿着一身道袍,并未如往常般打坐,只是靠在一个软榻上,面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吕芳将供状轻轻放在一旁的几案上,低声将王大任的话复述了一遍,重点提到了未能找到仙物以及杨帆让转呈供状之事。

嘉靖皇帝听完,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带着明显的不满。

“废物!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尽是些虚妄无用的东西。”

他显然是对王大任寻仙失败感到恼怒。

但他的目光,却落在了那份供状上。

他并没有立刻去拿,反而问道。

“祭奠皇太孙?沐家那些人,今年又闹腾了?”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似乎对此事并不感到意外,但又绝非毫不关心。

吕芳微微躬身,小心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