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6章 匆匆而来

“回主子爷,根据王大任的见闻记录和这份供状里的零星提及,沐家、俞家等勋臣,确于寺庙中私祭。

不过,据王真人所言,此事杨帆杨大人当时亦在场,并且……似乎还与沐朝弼等人有所交谈。

这份供状由杨帆让王大任带来,或许……另有一层意思。”

嘉靖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他何等聪明,立刻抓住了关键。

“杨帆?他让王大任捎来这份提及私祭的供状?他这是……在试探朕的态度?”

他不再说话,精舍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蜡烛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嘉靖皇帝靠在软榻上,双目微闭,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显然陷入了深沉的思考。

他感到身体深处传来一阵阵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不适,多年来对修仙长生的狂热,似乎在一次次失败和朝政的烦扰下,渐渐褪去了一些色彩,留下更多的是空虚和无力。

他回想起杨帆自出现以来所做的一切,清丈田亩、整顿漕运、平定东南倭患、如今又安定西南……

桩桩件件,都是在为他杨家的江山社稷殚精竭虑,推行着他内心深处或许也曾期待过,却因重重阻力而难以施展的变法。

但变法的艰难,他比谁都清楚。

这不仅仅是要动几个贪官污吏,而是要动摇这天下承平百年以来形成的巨大利益网。牵一发而动全身。

嘉靖缓缓睁开眼,眼神复杂。

他意识到,杨帆或许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前方巨大的阻力,甚至预感到了危险。

他让王大任带回这份涉及敏感话题的供状,或许不仅仅是在汇报情况,更可能是在试探,试探他这个皇帝的态度和决心。

如果皇帝的态度暧昧或者退缩,那么杨帆的变法,很可能就将戛然而止,甚至……会为他引来杀身之祸。

届时,恐怕就不只是朝臣之间的争斗,甚至可能引发宫廷内难以预料的冲突。

一边是锐意革新、能匡扶社稷却可能引来动荡的干臣,一边是盘根错节、维系着目前朝局表面平衡的旧势力。

嘉靖皇帝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两难境地。

他既不想亏待辜负了杨帆这样的能臣,又不想因为激进之举而失去太多人心,动摇统治的根本。

良久,他忽然幽幽地开口,声音带着沙哑和难以言喻的疲惫。

“吕芳,朕有时在想……若是朕就此禅位,将这千斤重担交给裕儿,朕专心静修,是否……对大家都好?”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震得吕芳浑身一颤,脸色瞬间就白了。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都带着惶急。

“主子爷!万万不可啊!陛下乃天下之主,正值春秋鼎盛,岂可轻言禅位?裕王殿下虽仁孝,然国事繁巨,仍需陛下圣心独断裁夺!此言若出,必致朝野震动,人心惶惶啊!”

嘉靖看着跪在地上的吕芳,脸上露出复杂难明的神色,却没有立刻反驳,似乎这个念头在他心中已经盘旋了不止一日。

就在吕芳心惊胆战,不知该如何劝解之时,他忽然想起一事,连忙说道。

“主子爷,老奴方才得知,杨帆杨大人与那徐渭,自离开云贵后,并未急于返京复命,而是……一路放舟东下,似乎在沿江游览山水,颇有几分闲适之意。”

“哦?”

嘉靖皇帝闻言,神情微微一动,脸上的凝重和退意似乎缓和了些许。

他手指轻轻敲着软榻的扶手。

“他倒是有闲情逸致……看来,他确实也在等,等朕的态度。”

这一刻,嘉靖似乎明白了杨帆那“以退为进”的策略。

他心中的天平微微倾斜了一下。彻底禅位的念头暂时压下,另一个想法浮现出来。

他沉吟片刻,缓缓说道。

“既然如此……传旨,让裕王开始监国吧,一应政务,先报予东宫。另外,去信江南,让严阁老结束养病,回京佐助裕王。至于杨帆……”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了许多。

“他既然劳累了,就让他再歇歇。拟旨时,语气缓和些,告诉他,变法之事,不急在一时,让他且放宽心,静候朕意。”

吕芳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图。

陛下这是做出了让步,但不是退位,而是让裕王提前介入国政,同时召回老成持重的严阁老或许是为了平衡局面。

而对杨帆,则是一种默许和安抚,允许他暂时从风口浪尖上退下来,观察局势。

这是一种妥协,但也是目前最能维持平衡的做法。

“老奴明白,老奴这就去拟旨,必定将主子的圣意传达清楚。”

吕芳恭敬地应道。

嘉靖皇帝点了点头,似乎处理完这些烦心事后,精神又有些倦怠。

他挥了挥手,让吕芳退下,自己则重新拿起身边一本泛黄的丹经,目光落在其上,似乎又沉浸到了那玄之又玄的秘法世界之中,寻找着或许根本不存在的身心解脱之道。

钤山堂内,熏香袅袅,却压不住那份突如其来的沉寂。

严嵩手持刚刚送达的圣旨,苍老的面容上皱纹仿佛又深刻了几分。

他缓缓将圣旨置于案上,目光扫过齐聚于此的儿子严世藩及其麾下的一众核心臣僚,如罗龙文、张雨等人。

“陛下旨意,”严嵩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沉重。

“太子即日起监国,理政练兵。老夫……仍需领政三年,辅佐太子,以期天下焕然一新。”

此言一出,堂下众人面面相觑,脸上都浮现出浓浓的困惑与不解。

这旨意来得突然,内容更是蹊跷。

让裕王监国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为何特意强调严嵩还要继续领政三年?

这“焕然一新”又指的是什么?陛下深居西苑修道多年,突然下发如此明确的政令,背后定然有深意。

严世藩性子最急,拧着眉头率先开口。

“父亲,陛下此举是何意?太子监国自是常理,可这‘领政三年’、‘焕然一新’……听起来像是要有一番大动作,却又让您来主导?陛下近来的心思,真是越来越难测了。”

罗龙文抚着短须,沉吟道。

“东楼兄所言极是。依在下看来,这道旨意背后,恐怕透露着几重信息。

其一,陛下龙体……或许确有不适,否则不会如此明确安排监国与辅政之事。其二,这‘焕然一新’,怕是针对变法而来。”

张雨接口道。

“罗大人所言有理。陛下或许看到了变法带来的成效,如清丈田亩、平定倭患等,但近来西南之事、朝中争议,可能让陛下觉得,变法之事……似乎有些不吉。

牵扯太多,风波不断。陛下求仙修玄,最重祥和,或许……是心生倦意,不想再看到更大的动荡了。”

“你的意思是,陛下不想继续变法了?”

“而是想借此旨意,让我等在这三年内,将已有的变法成果整理稳固,推广至其他未行之省,但不再推行新的、更激烈的举措?所谓‘焕然一新’,实则是‘守成维稳’?”

罗龙文点头。

“极有可能!陛下这是在暗示,风波该平息了。变法的好处,朝廷要。但变法的乱子,陛下不想再看到了。让我等顺势而为,亦算是顺应圣意。”

众人一番讨论,渐渐达成了共识。陛下并非完全否定变法,而是态度转向保守,希望以稳定为主。

严世藩脸上露出笑容。

“若果真如此,那倒是好事!那杨帆在江南、西南上蹿下跳,如今看来,反倒是帮我们做了嫁衣。

我们正好顺势接过这‘焕然一新’的旗号,将已有的条编法等推行下去,既占了变法的功劳,又除了那惹事生非的小子!妙啊!”

张雨又补充道。

“既然裕王殿下开始监国,我等身为臣子,更应彰显忠心。

属下以为,可奏请举办一场盛大典礼,为陛下祈福延寿,以彰太子殿下仁孝之心,或能感格上苍,弥补陛下求仙问道或于天数或有微损之处。

如此,既合陛下心意,亦能稳固太子地位。”

严嵩一直静静地听着众人的分析,此刻方才缓缓开口。

他先是对张雨的提议表示赞赏。

“张雨此议甚好。为陛下祈福,乃人臣本分,亦是太子尽孝之道。此事可仔细筹办,务必要办得隆重庄严,显出诚意。”

但他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格外严肃,目光扫过众人,尤其是在严世藩脸上停留片刻。

“然,行事需格外谨慎。陛下旨意已明,我等依旨意办事即可。切记,不可背后再行构陷、倾轧之事,尤其是对杨帆那边,暂时不必再额外生事,一切需光明正大,顺应圣意。”

他深知自己儿子和这些党羽的手段,此刻不得不提前敲打,以免他们误判形势,弄巧成拙。

接着,严嵩做出了人事安排。

“张雨,你对变法条规也算熟悉。既然陛下有意整理现有成果,你便下去,协助张居正处理相关事宜。

他如今担着变法的名头,许多具体事务还需有人帮衬。”

这看似是支持,实则也包含了监视与制衡的意味。

严世藩立刻领会了父亲的意思,接口道。

“父亲放心,张雨前去协助,儿自会再派几名得力的郎中、主事一同前往,务必使诸事井井有条,不偏不倚。”

这便是要安插人手,确保张居正不会脱离他们的掌控。

处理完这些,严嵩的眉头却并未完全舒展,他转而问道。

“云贵那边,近来可有确切消息?陛下突然改变主意,下发这等旨意,或许与西南局势有关。

沐朝弼等人,态度究竟如何?”

他总觉得皇帝态度的转变有些突兀,可能背后发生了自己还不知道的事情。

提到云贵,严世藩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太自然,他悻悻道。

“正要禀告父亲。派往云贵的王材,方才送来了书信。

他说……他说沐朝弼等人已被杨帆说服,态度暧昧,他无法完成使命,无颜回京,只想回家读书种地,不再过问政事了。”

“什么?”

严嵩花白的眉毛一挑,显然十分意外。

“王材竟如此无能?那王大任呢?他不是也去了?他回京后为何不来禀报?”

严世藩的声音更低了些。

“王大任……他回京后,直接被召去了朝天观,之后便称病在家,未曾来过府上,也未向儿提及任何云贵具体情况。儿以为他差事也未办妥,羞于禀报……”

“糊涂!”

严嵩忍不住轻斥了一声。

“如此重要的消息,为何不早点告知于我?王材归隐,王大任缄口,沐朝弼倒向杨帆……这西南局势已然生变,陛下岂能不知?

这道旨意,恐怕未必没有这方面的考量!你呀,如此疏忽,险些误了大事!”

“你们……你们到现在,难道还没看出来吗?”

严嵩的目光扫过严世藩、罗龙文等人。

“杨帆和沐朝弼,恐怕早已联手了!”

这话如同冷水泼入热油锅,让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愣。

严世藩最先反应过来,脸色骤变。

“父亲,您是说……王材的退缩,王大任的沉默,并非仅仅因为差事没办好,而是因为杨帆和沐朝弼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让他们觉得无法撼动,甚至不敢再与我严家为伍?”

“不然呢?”

严嵩声音低沉。

“王材虽非顶尖人才,却也并非轻易认输之辈。

王大任更是陛下亲信的方士,若无十足把握或巨大压力,岂会回京后连面都不露,一声不吭?

云贵必定发生了我们不知道的重大变故!而你们,竟无一人去彻查清楚,只在这里凭空猜测圣意!”

被老父如此责怪,严世藩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心中更是警铃大作。若真如此,那西南的局面可就彻底脱离掌控了。

严嵩越想越觉得不安,追问道。

“杨帆现在何处?是已经回到京城,还是去了杭州?为何至今没有他明确回返的消息?”

这种关键人物迟迟不露面,反而更让人心生警惕。

就在气氛凝重之际,门外管家匆匆来报。

“老爷,川湖总督董威董大人在外求见,说有紧急要事禀报。”

严嵩精神一振。

“董威?他来得正好!快请!”

董威身为川湖总督,对云贵事务有监察之责,他的消息必然比王材等人更为准确和全面。

不多时,风尘仆仆的董威快步走入钤山堂,见到严嵩便欲行礼。

严嵩摆手制止。

“不必多礼。董总督匆匆而来,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