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1章 不仅如此
堂内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倒吸冷气,有人面色惨白。
朱翊钧看到,就连一向沉稳的张居正,此刻也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带。
“大人!”
马自强突然跪下。
“此举恐引发缙绅强烈反对,变法大业将——”
“马大人!”
朱翊钧厉声打断。
“你是替百姓说话,还是替那些缙绅说话?”
马自强如遭雷击,伏地不起。
朱翊钧冷哼一声,目光扫过其他人。
“还有谁要反对?”
堂内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变得小心翼翼。
就在这时,张居正缓步出列。
“大人,我有话讲。”
朱翊钧神色稍缓。
“张先生请讲。”
张居正深吸一口气。
“大人圣明,废除奴婢制度确为利国利民之举。然我担心,若同时取缔投献田地,恐引发更大动荡。”
朱翊钧眯起眼睛。
“哦?”
“缙绅接受投献,在士人眼中实为荣誉。”
张居正声音沉稳。
“若突然取缔,恐适得其反。我建议暂缓实施,待时机成熟再行推进。”
朱翊钧沉默片刻,突然轻笑一声。
“张先生老成谋国。不过,我有一折中之策。”
他走回椅子坐下,手指轻叩扶手。
“可以暂缓取缔,但必须冻结现状。即日起,投献户不得索回田地,缙绅也不得买断田地,维持现状。”
张居正眼中带着诧异。
“大人,此举...”
“张先生。”
朱翊钧打断他。
“投献户形同佃户,处境甚至更为恶劣。南浔奴变就是明证——那些投献户贪图小利失去田地,最终走投无路。而佃户至少还能保住租种之权。”
他站起身,声音铿锵有力。
“投献制度给了奸人可乘之机,必须废除!冻结只是权宜之计,最终目标不变。”
张居正沉思良久,终于深深一揖。
“大人圣明。”
随着张居正的妥协,堂内反对之声渐弱。
朱翊钧满意地看到,就连马自强也颓然退下,不再言语。
“既如此。”
朱翊钧环视众人。
“先推行前三条。
规范雇工契约、禁止低价买卖田地、废除卖身契。其余事项,容后再议。”
“大人圣明!”
朱翊钧一甩袖袍,转身离去,留下满堂心思各异的人。
西湖的黄昏如同一幅泼墨山水,朱翊钧站在船头,看着夕阳将湖面染成金色。
他身后,张翰和刘应节正襟危坐,目光却不时交汇,似乎在无声交流着什么。
“张大人,刘大人,今日会议二位为何一言不发?”
朱翊钧转过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却锐利如刀。
张翰轻咳一声,拱手道。
“大人明鉴,我等资历尚浅,不敢在诸位大人面前妄言。”
“哦?”
朱翊钧轻笑一声。
“张大人过谦了。谁不知道您与刘大人是朝中少有的实干之臣?今日邀二位同游,就是想听听真心话。”
船身轻轻摇晃,吕坤适时地递上一杯清茶,李贽则坐在船尾,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幕。
刘应节突然直起身子。
“既然大人垂询,我就直言了。
张居正的变法,与大人所想,恐怕南辕北辙。”
朱翊钧眼中精光一闪。
“愿闻其详。”
“张居正虽也主张变法,但他更在意的是平衡各方势力。”
张翰接过话头,声音低沉。
“他会在豪强与百姓之间找平衡,若打击过重,他必会反对。”
湖面泛起涟漪,一条鱼儿跃出水面又迅速消失。
朱翊钧盯着那处水波,若有所思。
“不仅如此。”
刘应节补充道,眼中带着忧虑。
“张居正此人深不可测,曾在严嵩、徐阶两派间游刃有余。我担心他会利用大人推行变法,待功成之日,再将成果据为己有。”
李贽突然大笑。
“说得好!那些清流儒生,满口仁义道德,实则不过是孔门家奴!”
他拍着船舷,毫不在意这话有多么惊世骇俗。
朱翊钧也忍不住笑了。
“李先生这张嘴,早晚要惹祸。”
“怕什么?”
李贽不屑地撇嘴。
“天下人皆醉我独醒,骂几句孔圣人怎么了?”
笑声中,气氛轻松了不少。
张翰趁机表明立场。
“大人,我与刘大人支持的是您的变法。如今箭在弦上,若退缩,严党必会反扑。
张居正或许有退路,我们却无路可退。”
朱翊钧目光灼灼。
“二位的意思是...”
“大人尽管放手去做!”
刘应节斩钉截铁。
“我等绝无二话!”
夕阳西沉,湖面渐渐暗了下来。
朱翊钧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有了这两位按察使的支持,至少在法律层面可以强力推行新政。
上岸后,张翰和刘应节告辞离去。
朱翊钧带着吕坤和李贽转道观音寺,这里是锦衣卫暗探吴明、吴亮的办公之所。
“大人!”
吴明见到朱翊钧安然无恙,明显松了口气。
“朱七大人已传信告知您平安,属下这才放心。”
吴亮则更为直接。
“大人,属下等基层出身,深知民间疾苦。
只要您做的事不犯忌讳,我们必全力支持!”
朱翊钧心中一暖,但随即意识到问题。
“锦衣卫内部有分歧?”
吴明苦笑。
“陆六、虞祯等人反对变法,朱七大人保持中立。我们...不敢太过张扬。”
“严家余党情况如何?”
朱翊钧转换话题,眉头紧锁。
吴亮递上一份密报。
“除了已抓捕的六人,江南还有三个知府、五六个县令有问题,奴变期间四处串联。巡抚衙门、布政使、臬司衙门和都司衙门也各有几个有问题的官员。”
“张居正那边呢?”
朱翊钧状似随意地问道。
吴明摇头。
“他们...很干净。
只有徐学谟是苏州人,家中奴仆时有仗势欺人之举。”
朱翊钧心头一沉。没有把柄的清流才是最可怕的,他们可以随时以正统自居,与自己争夺民心。
若处理不当,所有变法成果都可能成为他们的嫁衣。
离开观音寺时,朱翊钧心情沉重。
吕坤看出端倪,劝慰道。
“大人,百姓未必喜欢那些清流。”
李贽也插话。
“就是!理学心学都是空谈,老百姓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朱翊钧勉强点头,心中却忧虑更甚。
大明文盲众多,读书人的话语权太大,即使让何心隐他们讲学十年,也难以撼动理学的正统地位。
回到驿馆,朱翊钧仍在思索对策。
严党余孽、清流儒生、锦衣卫内部分歧...种种问题交织在一起,让他感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收紧。
“大人!”
门子匆匆进来。
“有位俞大爷和李大爷求见。”
俞大猷站在驿馆门前,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的佩刀。
五月的阳光照在他黝黑的脸上,却驱不散他眼中的阴霾。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李文进。
“文进,你说...他真会帮我们吗?”
俞大猷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不确定。
李文进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猷,放宽心。
朱大学士虽年轻,却是个明白人。况且...”
他顿了顿。
“他长得确实像令妹。”
俞大猷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中带着痛楚。
他不再言语,迈步走进了驿馆大门。
驿馆内,朱翊钧正在翻阅一本《海防图志》,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
当他的目光与俞大猷相遇时,两人同时怔住了。
朱翊钧看到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武将,约莫四十出头,面容刚毅,眉宇间却带着忧郁。
而俞大猷看到的,则是一张与他记忆中妹妹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尤其是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和似笑非笑的神情。
“俞...俞将军?”
朱翊钧率先回过神来,放下书卷站起身来。
俞大猷只觉得心脏猛地一缩,那种熟悉感让他几乎窒息。
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躬身行礼。
“钦差朱大学士。”
朱翊钧快步上前扶住他的手臂。
“俞大哥不必多礼,都是自家人。”
“自家人”三个字像一把钝刀,狠狠刺进俞大猷的心口。
他想起妹妹临终前拉着他的手,求他照顾那个被送走的孩子...如今孩子就在眼前,却无法相认。
李文进见状,连忙上前打圆场。
“朱大学士,冒昧打扰,实在是有要事相商。”
朱翊钧点点头,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
“俞大哥,李大哥,你们为何来此?”
他又转向李文进。
“右卫的兄弟们还好吧?”
“托您的福,都好。”
李文进答道。
“兄弟们听说您平安无事,都松了一口气。”
俞大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朱大学士,倭寇正在频繁调动,恐怕不久就要出大事。”
朱翊钧眉头微蹙。
“倭寇?不过是些流窜的海盗罢了,俞将军何出此言?”
“您有所不知。
“俞大猷声音低沉。
“十多天前,我的探子在琉球得知,倭国本土的浪人正在胁迫各藩大肆征募兵员,恐怕很快就要再起大兵。”
朱翊钧面露惊讶。
“倭寇不是战败的南朝武士吗?怎会胁迫藩主?”
李文进叹了口气。
“朱大学士,您被蒙蔽了。倭寇绝非简单的海上流寇,而是一个很严密的势力,成员包括高丽人、倭国人、琉球人、佛郎机国人、葡萄牙人、明朝人等,号令统一,行动缜密。”
朱翊钧的表情逐渐凝重。
他起身走到窗前,确认四下无人后,低声道。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来。”
他领着两人穿过回廊,来到驿馆最偏僻的一间厢房。
吕坤和李贽已在屋内等候多时。
“吕先生,李兄,这位是俞大猷将军,这位是李文进将军。”
朱翊钧简单介绍道。
“两位将军有要事相告。”
众人落座后,朱翊钧亲自为每人斟了茶。
“俞将军,请详细说说倭寇的情况。”
俞大猷端起茶杯,却没有喝。
“十年前,我和文进曾合力荡平双屿岛,那是倭寇在东南沿海最大的据点。”
“我记得此事。”
朱翊钧点头。
“朝廷当时还嘉奖了你们。”
“嘉奖?”
俞大猷苦笑一声。
“随后我们就被严党弹劾,险些丢了性命,多亏锦衣卫陆炳暗中相助。”
朱翊钧眼中带着讶异。
“陆炳?他不是严嵩的人吗?”
李文进摇头。
“陆大人...情况复杂。
他虽受严嵩提拔,但心中自有分寸。”
俞大猷放下茶杯,声音压得更低。
“朱大学士,您可知道,倭寇来明朝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朱翊钧思索片刻。
“据我所知,他们不过是想打通贸易,与俺答寇边的目的差不多。”
“大错特错!”
俞大猷突然激动起来,拳头砸在桌上,茶杯里的水溅了出来。
“他们是要搞烂明朝、控制明朝、长期殖民明朝!”
屋内一片寂静。
朱翊钧的脸色变得苍白。
“这...这怎么可能?”
李文进沉声道。
“我们怀疑,他们想把明朝分成东西两半,将东部纳入他们的势力范围,再扶持严世蕃这样的人主政明朝。”
“严世蕃?”
朱翊钧猛地站起身。
“你们有证据吗?”
俞大猷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
“这是我们在琉球的探子冒死送来的。倭国大名们正在秘密会盟,计划在秋收后大举进犯。”
朱翊钧接过密信,手指微微发抖。信上的内容让他心惊肉跳——倭寇不仅准备进攻沿海,还在暗中联络严党,准备里应外合。
“这...这太荒谬了。”
朱翊钧喃喃道。
“严嵩父子再贪婪,也不至于卖国吧?”
吕坤突然开口。
“朱大人,您可记得去年严世蕃突然纳的那个倭国妾室?”
朱翊钧回忆道。
“是有这么回事,据说是个商人之女...”
“那女子根本不是什么商人之女。”
俞大猷冷笑。
“她是倭国大名的养女,专门派来接近严世蕃的。”
李贽插话道。
“如此说来,严党与倭寇勾结,是要借外力铲除异己?”
“不仅如此。”
李文进摇头。
“他们是想借倭寇之手,彻底掌控朝政。一旦倭寇占据东南沿海,朝廷必然倚重严党主持抗倭,届时他们就能为所欲为。”
朱翊钧在屋内来回踱步,突然停下。
“不对,若倭寇真有如此野心,为何不直接攻打?为何要绕这么大圈子?”
俞大猷和李文进对视一眼,最后由俞大猷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