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0章 自愿投靠

“太岳兄,这一路走来,你我都明白,不变法,大明迟早要完。而要变法,就必须有刮骨疗毒的勇气。”

月光下,两个身影静静伫立,各怀心事。

远处的宴席喧闹声隐隐传来,更显得此处的寂静。

良久,张居正轻声道。

“无论如何,我会站在你这边。但你要答应我,尽量少流血。”

朱翊钧点头。

“我答应你。”

两人回到宴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朱翊钧站在杭州郊外的高岗上,十月的江南风带着丝丝凉意拂过他的面庞。

他身后,张居正和申时行恭敬地立着,三人的目光都投向远处那片冒着黑烟的工坊区。

“十天了。”

朱翊钧轻声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

“我看了纺织、盐场和茶叶,总算对江南产业有了个大概了解。”

张居正上前半步。

“大人圣明。江南乃我大明财赋重地,产业兴衰关系国本。”

“可这兴衰之间,问题不少啊。”

朱翊钧叹了口气,转身看向申时行。

“申卿,淳安那边情况如何?”

申时行拱手答道。

“回大人,淳安新式作坊虽不多,但势头很足。

只是...”

他犹豫了一下。

“与预期相比,发展只有七成左右。”

“我知道。”

朱翊钧眉头微皱。

“路上那些拦轿喊冤的,还有前些日子差点发生的挤兑,都说明事情没那么简单。”

张居正沉声道。

“大人明鉴。新事物兴起,旧事物衰亡,本是天道。

只是这过程...”

“血腥?”

朱翊钧接过话头,眼中带着锐利。

“我看到了。第一批作坊户赚得盆满钵满,而那些仍在种田的百姓却眼红心焦。

更有些地痞流氓混入其中,借机生事。”

三人沉默下来,只有秋风卷着落叶在脚边打转。

“走吧。”

朱翊钧突然道。

“去老作坊看看。”

徐氏织坊的大门漆色斑驳,门楣上徐记二字已经褪色。

老板徐洋接到通报,慌慌张张跑出来迎接,额头上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草民徐洋,叩见大人!”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发颤。

朱翊钧虚扶一下。

“起来吧。我只是来看看。”

徐洋战战兢兢地爬起来,腰弯得像只虾米。

“大人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朱翊钧挑眉。

“眼下正值农忙,工人大多回乡了...”

徐洋结结巴巴地解释。

“所以作坊里人不多...”

朱翊钧不置可否,径直走向厂房。

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偌大的厂房内,只有零星几架织机在运作,十几个工人无精打采地忙碌着。大部分织机都蒙着布,积了厚厚一层灰。

“徐老板。”

朱翊钧指着那些闲置的织机。

“这些停了多久了?”

徐洋额头上的汗更多了。

“回大人...这个...不久...不久...”

一旁的管事见状,连忙上前。

“启禀大人,这些织机停了有半年了。工人都跑去新式作坊了,说是工钱高,还不用签长契...”

“住口!”

徐洋厉声喝止,随即又惶恐地看向朱翊钧。

“大人恕罪,这刁奴胡言乱语...”

朱翊钧摆摆手,走到一架停工的织机前,手指抚过积灰的机杼。

“徐老板,我听说你这作坊干了十五六年了?”

“是...是的,大人。”

徐洋声音越来越小。

“三百多架织机,现在只开了十来架。”

朱翊钧转身,直视徐洋。

“你知道为什么吗?”

徐洋扑通又跪下了。

“草民...草民...”

张居正叹了口气。

“徐老板,世事如棋局局新啊。”

徐洋抬头,眼中带着怨愤,但很快又低下头去。

离开徐氏织坊时,朱翊钧问申时行。

“像这样的老作坊,杭州还有多少?”

申时行苦笑。

“回大人,除了织造局直属的三家,全都垮了。”

“织造局的为何没垮?”

朱翊钧追问。

这次是张居正回答。

“太祖英明,织造局与皇庄相连。织工多是皇庄农户,有的还是世代织工,有工籍在身。工钱从不拖欠,比私人作坊还高些。”

朱翊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所以徐洋、沈一石他们的作坊连不起来,才有了毁堤淹田这种事?”

张居正和申时行对视一眼,同时躬身。

“大人圣明。”

回到驿馆已是傍晚。

朱翊钧屏退左右,只留下张居正和申时行。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铜盒,轻轻一按,盒盖弹开,露出一块泛着微光的玉牌。

“狗系统,调出江南产业分析。”

朱翊钧对着玉牌说道。

玉牌上浮现出一行行文字,张居正和申时行虽然见过多次,仍忍不住露出惊叹之色。

“数据显示。”

朱翊钧一边看一边说。

“我大明的产业化是主动的、超前的,没有先例可循。最大的问题是失衡。”

申时行凑近看了看。

“大人,这产能极限是何意?”

“意思是照现在这样发展,很快作坊就会太多,超过我们能承受的范围。”

朱翊钧皱眉。

“更麻烦的是,种田的人确实少了。我虽想到过这点,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张居正沉声道。

“大人,粮食乃国之根本。若一味发展作坊而荒废农田,恐生大乱。”

朱翊钧点点头,继续看系统数据。

“太祖建制时留下两大块——皇庄局所体系和普通农户。皇庄农户除了种皇家的地,也有自己的地,所以日子好过些。普通百姓则是计口授田,可以干点别的行当。”

“但弘治朝以后。”

张居正接话道。

“皇庄土地暴增,不仅有皇帝和太子的,藩王也开始搞。

更严重的是投献户——缙绅带着千百亩土地投献,借此避税。

这些都是假皇田。”

朱翊钧冷笑一声。

“所以织造局没被冲击,因为织工本身就是皇庄-局所系统的人,他们没胆子自己出来干。而私人作坊走的是圈地模式,占地又要人,自然血腥。”

申时行突然道。

“大人,系统可有解决之道?”

朱翊钧凝视玉牌良久,终于开口。

“有。我大明贸易话语权在手,技术优势也在手,不必走西方那种血腥的产业化道路。我们可以...有管控地进行。”

南京城的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打在词人祠的青瓦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朱翊钧站在窗前,手中那份《一断于法以治江南百业疏》的奏折已经被他翻看了无数遍,纸边都有些泛黄卷曲。

“大人,时辰到了。”

吕坤轻声提醒,手中捧着官帽。

朱翊钧收回目光,接过官帽戴好,铜镜中映出一张年轻却坚毅的脸庞。

他今年不过二十有三,眉宇间却已有了帝王特有的威严。

“吕卿,你说今日这场辩论,会有几人支持我的改革?”

吕坤低头。

“我不敢妄言。但张阁老一向支持变法,应当...”

“张先生支持的是他的变法,未必是我的。”

朱翊钧轻笑一声,眼中带着复杂。

“走吧,该去会会那些国之栋梁了。”

词人祠的大堂内,檀香缭绕。

张居正端坐在左侧首位,一袭绯色官袍衬得他面色红润。

这位当朝首辅虽已年过五旬,双目却炯炯有神,不怒自威。

右侧首位空着,那是留给钦差大臣的位置。

张翰和刘应节分别坐在下首,正在低声交谈。

申时行、张四维等官员则站在后排,神色各异。

“钦差大人到!”

随着一声高喝,朱翊钧大步走入。

众官员纷纷起身行礼,他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诸位大人请坐。”

朱翊钧在主位落座,声音清朗。

“今日召集各位,是为商议江南二次变法之事。

吕卿,宣读奏疏。”

吕坤上前一步,展开奏折,声音洪亮。

“《一断于法以治江南百业疏》——我以为江南之弊,在于权贵垄断,百姓困顿。大作坊+农户之制,实为剥削;皇庄-织造之制,亦不合时宜。唯有一断于法,方可正本清源...”

随着吕坤的宣读,堂内气氛逐渐凝重。

当读到违者极刑四个字时,申时行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奏疏宣读完毕,朱翊钧环视众人。

“诸位有何高见?”

沉默片刻后,申时行率先出列,拱手道。

“钦差大人,下官以为,一断于法类同商鞅严刑峻法,恐非治国良策。孔子曰。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当以德化民才是正道。”

朱翊钧眼中带着锐利。

“申大人此言差矣。若无法律约束,德化不过是空谈。江南豪强兼并土地,百姓沦为奴婢,这就是申大人所谓的德化结果?”

申时行脸色微变,正要反驳,张四维插话道。

“钦差大人,雇工立契之规未免过于严苛。江南许多作坊主也是迫不得已,才购买破产者土地并雇佣他们。若按此法,恐怕...”

“张大人此言荒谬!”

李贽突然拍案而起,这位狂狷之士丝毫不顾及官场礼仪。

“照你这么说,强盗抢了人家财物,还说是为了帮人保管?土地兼并本就是罪恶之源!”

张四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脸色涨红。

归有光见状,轻咳一声道。

“李大人稍安勿躁。下官也有疑虑——许多学徒学艺期间本就不取报酬,若将他们也视为雇工,谁还愿收徒授艺?孔子门下七十二贤,不也曾为老师奔走效劳?”

堂内响起几声附和。

朱翊钧冷笑一声。

“归大人好一个偷换概念!孔子收徒是教化,作坊收徒是剥削。我提出这些律法,正是要厘清师徒与雇工之别。难道归大人认为,让学徒做牛做马十年不给工钱是理所应当?”

归有光语塞,额头渗出细汗。

“诸位大人。”

朱翊钧站起身,声音铿锵。

“江南之弊积重难返,正是因为儒家那套潜规则和道德绑架!什么师徒如父子、主仆恩义,不过是剥削的遮羞布!我就是要一断于法,打破这千年困局!”

“诸位爱卿。”

朱翊钧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我今日召集诸位,是要议一议这江南二次变法之事。首当其冲的,便是这奴婢制度。”

话音刚落,堂内便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朱翊钧目光如炬,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大人。”

户部尚书马自强率先出列,拱手道。

“奴婢制度自古有之,贸然废除,恐有不妥啊。”

朱翊钧嘴角微扬。

“哦?马爱卿有何高见?”

马自强挺直腰板,声音洪亮。

“回大人,江南四省的奴婢家丁,大多并非强迫而来。

这些年天灾不断,百姓流离失所,投靠缙绅大户实为求生之道。

若突然废除,这些人将何去何从?

恐怕会再度沦为流民,甚至引发民变,破坏变法大局啊!”

堂内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朱翊钧注意到,徐学谟等几位大人频频点头,显然早已与马自强通过气。

“马大人所言极是。”

徐学谟上前一步。

“我以为,不如采取缓冲之策,先将奴婢家丁以雇工论处,循序渐进,方为仁政之举。”

朱翊钧眼中带着冷意。

他早料到会有反对之声,却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齐。

他缓缓起身,龙袍上的金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诸位爱卿。”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

“可曾想过,这奴婢家丁制度,已成了我大明的毒瘤!若不根除,日后恐成家丁王朝!”

堂内霎时鸦雀无声。

朱翊钧踱步到马自强面前,近得能看清对方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

“马爱卿说他们是自愿投靠?”

朱翊钧冷笑。

“那我问你,南浔奴变又是怎么回事?那些自愿的奴婢为何要造反?”

马自强脸色一白,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朱翊钧不再看他,转身面对众人。

“江南四省奴婢家丁数量之巨,诸位心知肚明。而如今盐场、茶山、作坊等产业正缺人手。我意已决,这些奴婢家丁必须无条件获得自由,可投入产业谋生。但——”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

“雇主必须与之签订雇工契约,否则严惩不贷!”

这番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