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2章 错不了

“因为他们需要时间。”

“时间?”

“对,时间。”

俞大猷解释道。

“倭寇虽强,但毕竟远道而来。

他们需要先在沿海站稳脚跟,建立据点,收买内应,训练士兵...最重要的是,他们需要明朝内部先乱起来。”

朱翊钧恍然大悟。

“所以他们支持严党打压清流,制造朝局动荡!”

“正是如此。”

李文进点头。

“而且据我们观察,倭寇在沿海的活动有明显的规律——他们专挑推行新政的地方下手,破坏变法成果。”

朱翊钧倒吸一口凉气。

“所以他们真正的目标是...新政?”

屋内再次陷入沉默。

朱翊钧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目光如刀般锐利。

“大人,要理解倭寇之害,必须从佛郎机人说起。”

俞大猷的声音沙哑却有力。

“他们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只是海上流寇,而是一个...一个庞然大物。”

朱翊钧眉头微皱。

“庞然大物?”

“正是。”

俞大猷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海图,在御案上缓缓展开。

“大人请看,葡萄牙人在朝鲜、日本、琉球都建立了军港,以此为据点,他们招募海盗,贩卖我大明的瓷器、丝绸、茶叶...”

李文进适时补充。

“获利之巨,难以想象。各国莠民、官吏乃至王公贵族都趋之若鹜,这些军港已成国中之国。”

朱翊钧盯着海图上密密麻麻的标记,心跳加速。

他从未想过问题竟如此复杂。

“倭寇成分如何?”

俞大猷苦笑一声。

“复杂至极。有日本人、朝鲜人、琉球人、佛郎机人,甚至...”

他顿了顿。

“甚至我大明子民。”

“什么?”

朱翊钧猛地站起,龙袍袖口带翻了茶盏,瓷片碎裂的声音在殿内格外刺耳。

“双屿岛尤其可怕。”

俞大猷继续道,仿佛没看到皇帝的失态。

“他们不仅贩卖货物,还贩卖妇孺,走私火器。各国权贵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利润太大。等倭寇坐大后,凭借火枪火炮和战船,各国反而奈何不得。”

朱翊钧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

他原以为自己在江南推行的产业化政策能借助全球贸易让大明中兴,现在看来简直天真。

“你的意思是...”

皇帝的声音有些发颤。

“各国官贵与倭寇勾结?”

俞大猷沉重地点头。

“正是如此。倭寇得寸进尺,将沿海变成他们的势力范围。日本的藩主、朝鲜的太守、我大明的...”

他犹豫了一下。

“某些官员,都参与其中。若有军民反抗,他们就放纵倭寇上岸屠戮。”

殿内陷入死寂,只有更漏滴水的声音清晰可闻。

朱翊钧突然想起什么,闭上眼睛调出系统。

淡蓝色的光幕在脑海中展开,数据流如瀑布般滚动。片刻后,他睁开眼,脸色更加苍白。

“系统显示...”

朱翊钧喃喃道。

“这是一种基地-延伸带模式,主导者是葡萄牙王室,他们授权海盗和商人瓜分航线和人口。”

俞大猷和李文进面面相觑,不明白他口中的系统是何物,但所述内容却与他们掌握的情报惊人一致。

“日本南朝大名、朝鲜南部官贵...”

朱翊钧继续道,声音越来越冷。

“还有我大明的严嵩父子及党羽,都是主要参与者。”

听到严嵩二字,两位将军明显绷紧了身体。

“严世蕃毁堤淹田...”

朱翊钧突然想通了一切,拳头重重砸在御案上。

“原来如此!他是想控制东南诸省的土地人口,通过汪直、徐海这样的代理人与倭寇交易!”

俞大猷眼中带着惊讶。

“大人明察。

严家确实与倭寇往来密切,我曾多次上奏,但...”

“但都被压下了,是吗?”

朱翊钧冷笑。

“好一个严嵩,好一个严世蕃!他们最终目的是什么?建立幕府统治?”

李文进低声道。

“大人圣明。

严家野心,恐怕不止于此。”

朱翊钧在殿内来回踱步。

他突然停下,转向两位将军。

“俞将军,依你之见,该如何应对?”

俞大猷沉思片刻。

“大人,倭寇已成跨国之势,单纯剿灭难以根除。我以为...”

“需要规范。”

朱翊钧突然打断他,眼中带着异样的光芒。

“我要建立一套国际法,规范各国贸易行为。”

两位将军愣住了。

“官私并行。”

朱翊钧越说越快,思路愈发清晰。

“官方通过织造局、官营钱庄参与,民间则审核颁发牌照。日本、朝鲜若想贸易,就必须遵守我的国际法!至于佛郎机人...”

他眼中寒光一闪。

“不入乡随俗,就剿灭!”

俞大猷震惊地看着年轻的皇帝,仿佛第一次认识他。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变法。”

朱翊钧冷静下来。

“必须尽快平衡产业,扎稳基础,才能对海盗模式形成优势。届时各国看到好处,统治者自然会有信心对抗那些离心势力。”

李文进激动道。

“大人圣明!必要时,我大明还可出兵帮助邻国恢复秩序。”

“正是此理。”

朱翊钧点头。

“当各国进入正轨,跨国势力就失去依附,只剩下军事对抗。而打仗...”

他看向俞大猷。

“正是我大明的强项。”

俞大猷突然跪倒在地,声音哽咽。

“大人...我抗倭三十载,今日终于看到希望!”

“探子从平户传回消息,九州岛诸藩的倭寇头目已发布征募令,连北方的浪人武士都在南下集结。”

“果然...”

朱翊钧的手指在案几上敲击,节奏越来越快。

“他们这是要我注一掷了。”

俞大猷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卷密信。

“据查,这次倭寇征募的规模前所未有。肥前、肥后、萨摩三地的大名甚至开放了武器库。”

朱翊钧展开密信,烛火将纸上的墨迹映得忽明忽暗。

他的目光在”三千武士”“铁炮五百”等字眼上停留,喉咙发紧。

“他们恨我入骨啊。”

他突然轻笑一声,将密信放在烛火上点燃。

“我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自然要拼死一搏。”

俞大猷眉头紧锁。

“大人,沿海卫所的情况比宣大复杂得多。

戚将军在台州虽然围困了倭寇主力,但...”

“但卫所已经烂透了,是吗?”

朱翊钧接过话头,眼中带着锐利。

“戚继光、俞大猷二位将军都不得不重新募兵,这已经说明了一切。”

茶房外传来脚步声,李文进匆匆走入,身上还带着夜露的湿气。

他看到燃烧的密信灰烬,脸色更加凝重。

“大人,马芳将军派快马送来口信。”

李文进压低声音。

“大同右卫的兄弟们都很担心您。倭寇不同于蒙古人,他们在暗处...”

朱翊钧抬手打断。

“李将军,我知道你们的好意。但这次不一样。”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东南沿海地图前。

“倭寇已经和严世蕃、汪直之流勾结多年,通过毁堤淹田、压榨工匠,制造廉价丝绸瓷器牟取暴利。”

他的手指重重戳在宁波的位置。

“而我的新政,将丝绸作坊分散到千家万户,由官营钱庄统一采购,织造局统一买卖,直接断了他们的财路!”

俞大猷与李文进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忧虑。年轻的皇帝说得没错,但这意味着倭寇必将疯狂反扑。

“大人。”

俞大猷沉声道。

“依末将之见,倭寇不会在台州与戚将军硬碰硬。

他们必定会攻击沿海薄弱之处,行围魏救赵之计。”

朱翊钧转身,烛光在他年轻的脸上投下深深阴影。

“俞总兵认为他们会选哪里?”

“福州、泉州都有可能。”

俞大猷指向地图。

“但最危险的还是松江府。

那里是丝绸重镇,又有黄浦江水道...”

李文进突然插话。

“大人!马芳将军再三叮嘱,请您务必三思。倭寇凶残狡诈,海上又是他们的地盘...”

朱翊钧的目光在两位老将之间游移,忽然笑了。

“你们以为我要亲自带兵出海剿倭?”

俞大猷一愣。

“难道不是?”

“不。”

朱翊钧摇头,手指划过海岸线。

“我要先看清楚,倭寇是如何将沿海卫所腐蚀到这种地步的。只有知道病根,才能对症下药。”

李文进急道。

“太危险了!倭寇在沿海眼线众多,万一...”

“所以需要二位将军相助。”

朱翊钧眼中带着坚定的光芒。

“俞总兵熟悉倭情,李将军擅长陆战。我们三人微服探查,比大军出动更能看清真相。”

茶房里一时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

俞大猷的眉头越皱越紧,终于忍不住单膝跪地。

“大人!此事牵连甚广,绝非一二人能处置。不如请内阁...”

“张居正?”

朱翊钧冷笑。

“他现在正忙着在湖广推行一条鞭法,哪有心思管这些?何况...”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

“谁能保证内阁中没有人与倭寇暗通款曲?”

这句话让两位将军都变了脸色。

李文进的手不自觉地按在刀柄上,仿佛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的危险。

“大人疑心太重了。”

俞大猷叹息。

“但...确实不能不防。”

朱翊钧走到俞大猷面前,亲手将他扶起。

“俞将军,我知道你们是为我着想。但这次变法,我已经动了太多人的利益。倭寇、严党、甚至朝中某些大臣,都恨不得我立刻消失。”

他的语气也变得柔和。

“我在大同右卫时,你们把我当子侄般照顾。现在,我更需要你们的帮助。”

李文进的眼圈突然红了。

“大人...不,翊钧,你这话说的...老马要是听见,非得骂我不可。”

俞大猷也动容道。

“末将...我俞大猷这条命,早在宣大时就交给大人了。”

朱翊钧露出今夜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那就这么定了。

三日后,我们扮作商队,从杭州出发,沿海南下。”

“等等。”

俞大猷突然想起什么。

“闽浙总督张经那边...”

“那个老狐狸。”

朱翊钧眼中带着冷意。

“他表面上支持剿倭,背地里却纵容部下与倭寇交易。

俞大哥务必小心他。”

李文进不安地搓着手。

“翊钧,我还是觉得太冒险了。要不我们先派人去探探路?”

朱翊钧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

“来不及了。

戚继光刚传来消息,倭寇已经在舟山群岛集结战船。我怀疑他们得到了某些人的默许,才会如此大胆。”

俞大猷接过密信快速浏览,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这是要发动总攻的架势!”

“所以我们必须快。”

朱翊钧坚定地说。

“在倭寇动手前,摸清他们的底细和沿海卫所的虚实。”

茶房外,更鼓声传来,已是三更时分。

李文进长叹一声,拍了拍朱翊钧的肩膀。

“你这倔脾气,跟老马年轻时一模一样。罢了,我这条老命就陪你走一遭。”

俞大猷也重重点头。

“我会挑选二十名最精锐的家丁,都是跟倭寇打过仗的老兵。”

朱翊钧感激地看着两位老将军。

“多谢二位。等此事了结,我请你们喝大同右卫的烧刀子。”

寒夜如墨,京城街道上几乎不见人影。

俞大猷和李文进快步穿行在狭窄的巷弄中,靴子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两人都穿着普通商贾的服饰,但腰间暗藏的佩剑却透露出他们并非寻常百姓。

“大猷兄,你确定朱翊钧的身份无误?”

李文进压低声音,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

“此事关系重大,若有差错,你我项上人头不保。”

俞大猷的脚步微微一顿,妹妹惨死的画面再次浮现在眼前。

那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至今未能查明真相。

他冷冽的空气刺痛了肺部。

“错不了。”

俞大猷声音低沉。

“从他十岁起我便暗中关注,那眉眼、那举手投足间的气度,与先帝如出一辙。

更不用说他的性子——倔强、聪慧,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活脱脱就是...”

“慎言!”

李文进急忙打断,紧张地看了看周围。

“隔墙有耳。”

俞大猷苦笑一声。

“文进兄,你我相交二十年,何必如此谨慎?皇上既已派他来主持变法,想必心中已有计较。”

两人转过一个街角,前方隐约可见涌金门的轮廓。守门的士兵在火把照耀下显得昏昏欲睡。

李文进放慢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