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9章 圣人之道

“东楼兄。朱

徐阶试探着叫道。

“你也来看看?”

严世蕃这才抬头,皮笑肉不笑。

“徐阁老做主便是,严某就不掺和了。”

朱翊钧嘴角微扬,心知严世蕃这是怕了。

他转向徐阶。

“既然二位无异议,晌午就拟票送司礼监吧。”

徐阶连连点头。

“是极是极。

朱学士何时南下?老夫等也好设宴饯行。”

“不必了。”

朱翊钧拱手。

“公务繁忙,就此告辞。”

待朱翊钧走远,李春芳终于忍不住。

“徐公!这...这如何向天下缙绅交代?”

徐阶长叹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份帖子。

“石麓兄自己看吧。”

李春芳接过一看,脸色顿时煞白。

帖子上写着南京兵部尚书江东请辞,裕王挽留无果。

“这...”

李春芳手抖如筛糠。

“江东可是严阁老的人啊!”

徐阶苦笑。

“连江东都被踢出局了,董郭袁三人又算得了什么?这是皇上在给朱翊钧撑腰啊!”

严世蕃此时终于起身,阴沉着脸从二人身边走过,丢下一句。

“好自为之吧。”

大堂内,徐阶与李春芳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

“要变天了...”

徐阶喃喃道。

窗外,乌云再次聚集,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圣旨一下,整个京城顿时炸裂。

“听说了吗?董份那老贼被斩首弃市了!”

茶楼里,一个粗布短打的汉子拍着桌子,声音大得整条街都能听见。

“活该!那老东西仗着权势强抢民女,我表妹就是被他府上管家逼死的!”

旁边一个年轻书生咬牙切齿,手中的茶碗捏得咯吱作响。

街头巷尾,类似的议论此起彼伏。

百姓们对董郭袁三人谈不上多恨,只有董份因为好色和狡猾而被人诟病。

听闻董份被斩首弃市,百姓无不叫好。

更令人惊异的是,一口气革职将近二百人,这在百年未见,京城街头巷尾都感到大明中兴似乎也不完全是空谈。

朱翊钧这天去王恭厂的路上,听到太多议论,已经感受到一股焕然一新的气氛。

虽然这种气氛还不浓烈,但已经隐隐浮现。

“大人,前面就是王恭厂了。”

随行的侍卫低声提醒。

朱翊钧点点头,目光扫过街道两旁。几个小贩看到他,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恭敬地行礼。

这种变化很微妙,百姓们对朱翊钧的议论从之前的旁观者变成了现在的主角,他一路上也是感慨万状。

“百姓自古以来都被压抑着啊...”

朱翊钧在心中叹息。

他明白,百姓偶尔出了那么几个人,就会把他神化。

究其原因,其实就是这种人太少。

跟封建官僚斗,自古以来没有几个赢的,也许能赢一时,但早晚还是要被翻盘。

所以,百姓对朱翊钧这类人,从来都是不看好的,虽然万分同情,却始终都不敢相信会有郅治的一天。

不过,从中也可以得出一个道理——要为百姓做事,第一位的就是要强,比恶人强!这才是良治善治的第一要义。

只有强,才会给百姓以信心。

“大人!”

王恭厂门口,赵士桢早已等候多时,见朱翊钧到来,连忙上前行礼。

“免礼。”

朱翊钧摆摆手。

“火枪造得如何了?”

赵士桢脸上露出几分自豪。

“回大人,已经造出了七百支,比预计的还多了一百支。”

朱翊钧眼前一亮。

“带我去看看。”

进入工坊,一排排崭新的火枪整齐地摆放在木架上,散发着金属特有的冷光。

朱翊钧拿起一支,仔细检查枪管、扳机和火门,满意地点点头。

“好!很好!”

他拍了拍赵士桢的肩膀。

“你做得不错。”

赵士桢脸上浮现出激动的红晕。

“都是大人指导有方。下官只是按照大人的图纸和指示...”

“不必谦虚。”

朱翊钧打断他。

“现在时间紧迫,我决定明日就乘船南下。你继续加紧制造,三个月内,我要看到三千支火枪和足够的弹药。”

赵士桢肃然。

“下官定当竭尽全力!”

朱翊钧转向身旁的侍卫。

“去把郑钦叫来。”

不多时,郑钦匆匆赶到。

朱翊钧直接下令。

“你以钦差身份,用兵部右侍郎王国光的名义,在京营中再选一千人,训练十天后自行南下杭州。火药弹丸能带多少就带多少。”

郑钦抱拳。

“属下明白!”

交代完这些,朱翊钧又转向赵士桢。

“火炮的研制也要加快。我想毕其功于一役,大明百姓已经等不起了。”

赵士桢闻言,突然跪倒在地,声音哽咽。

“大人为国为民,下官...下官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一定要把火炮搞出来!”

朱翊钧连忙扶起他。

“不必如此。你的忠心我明白,但也要保重身体。”

他顿了顿。

“这次南下,我会尽快回来。希望到时候能看到你的成果。”

离开王恭厂时,夕阳已经西沉。

朱翊钧站在厂门外,望着天边的晚霞,心中百感交集。

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也不知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

次日清晨,朱翊钧带着吕坤、李贽出门。

这一次乘轿子穿行大街,情形却完全不同了。

街上行人已经很多,但一见到文渊阁大学士的依仗牌,却是一下子都自发地站在两边,把长长的街道空出来。

朱翊钧感觉异样,拨开布帘一看,但见街道笔直,两边挤满了百姓,现场却没有什么声音,除了不知情的商贩还在吆喝,前排的百姓却是一言不发。

人人望着朱翊钧一行,脸上透出一种奇特的喜悦和信赖之色。

“这是...”

吕坤也看到了外面的景象,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李贽轻声道。

“民心所向啊。”

朱翊钧忽然明白过来,不觉莞尔一笑,随即放下布帘。

他心里冒出一句话。

“百姓这回是把我当成自己人了...”

他同时感受到了一种深沉的踏实感。百姓没有议论,是因为已经知道他朱翊钧干的事是为百姓的,既然是百姓自己的事,当然就不议论了。而他们之所以自发让出道路,对多数人而言,是一种自发地尊重,而就算对他朱翊钧不满的人,此时也充满了敬畏。

这种安静且井然的气氛,对此行而言,正是大吉大利。

因为严家党羽和满京城里对变法不满的人,会被此场景深深震慑。

百姓的自发行为,会让他们感受到空前巨大的无形压力。

“大人,码头到了。”

侍卫的声音将朱翊钧从思绪中拉回。

下了轿子,一艘官船已经停靠在岸边。

朱翊钧回头望了一眼京城的方向,转身登船。

这一次行船很快,不到十天就到了杭州。

朱翊钧再次踏上杭州地面,颇感恍如隔世。

而这时的驳口已经站满了十多个人,领头的是张居正,身后跟着四五个人,除了申时行,却没有见过,想来就是张四维、归有光等人了。

“太岳兄!”

朱翊钧远远地就高声招呼。

张居正快步迎上前,两人在码头中央相会。

历经劫难,朱翊钧和张居正再次相见,都顿时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回想这一路走来,两人都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尤其是这波学案和奴变风潮,差点逼得两人都没有活路。

而幸好两人又都有金刚不坏之志,抓住转瞬即逝的一线生机,果断投出重手,这才让变法大盘转危为安。

“朱大学士一路辛苦了。”

张居正拱手行礼,眼中带着复杂的光芒。

朱翊钧哈哈一笑,大步迎上来,道。

“太岳兄,这几位仁兄个个不凡,怎么还不介绍于我呢?”

众人一齐大笑。

张居正心想。

你这少年,行事奇,祸事也奇,一番奇谈把整个大明朝都绕进去了,如今虽说是走出来,可对立之势已成,接下来还有千山万险呢。

此时你我固然同行,以后就难说了...

他一边想,一边也笑道。

“朱大学士啊,你身边这两位才是奇才,这也得给大家认识啊...”

双方一阵寒暄,吕坤、李贽久闻归有光之名,便以弟子礼相见。

不料,归有光不愧是江南大师,学生遍布天下,竟然听闻过二人之名,怜才之心顿起,对众人道。

“朱大学士啊,不知你如何找到这两位高才?各位有所不知,这位吕叔简,年纪虽轻,却已经有大作行世,师从横渠之学,独树一帜,儒林是一片赞誉啊...而这位李卓吾更是了得,几篇论史大作发前人所未发,当真奇才啊...”

众人这时才瞩目起来。

朱翊钧这时候才忽然想到。

怎么张翰、刘应节不来?转念一想,又不觉失笑——

他们严格说是自己的人,这时候自然不方便出面,最好还是张居正来接人,否则双方太过接近,终归是会尴尬。

他暗暗叹了口气。

清流跟我终归还是走不到一起啊...

“朱大学士远道而来,想必已经疲惫,不如先到寒舍歇息,明日再议正事如何?”

张居正提议道。

朱翊钧点头。

“正合我意。”

一行人离开码头,向城内走去。杭州的街道比京城更为繁华,商铺林立,行人如织。

朱翊钧注意到,这里的百姓对他们的到来似乎并不特别关注,依旧忙着自己的生计。

“江南富庶,果然名不虚传。”

朱翊钧感叹道。

张居正微微一笑。

“杭州自古繁华,但近年来赋税沉重,百姓日子也不好过啊。”

朱翊钧神色一肃。

“这正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

来到张居正的临时府邸,众人分宾主落座。仆人奉上香茗,茶香袅袅中,气氛渐渐轻松起来。

“朱大学士在京城的一番作为,真是令人叹服。”

张四维率先开口。

“一口气拿下二百多名官员,这等魄力,古今罕见。”

朱翊钧摇头。

“非我有魄力,而是那些人罪证确凿,不得不办。”

他看向张居正。

“太岳兄在江南推行新政,想必也遇到了不少阻力吧?”

张居正苦笑。

“何止是阻力,简直是刀山火海。

那些豪强地主,宁可把粮食烂在仓里,也不愿按新法缴纳赋税。”

“所以我才带来了火枪。”

朱翊钧眼中带着冷光。

“有时候,道理讲不通,就得用他们听得懂的语言。”

归有光闻言皱眉。

“朱大学士,以暴制暴,恐怕...”

“归先生误会了。”

朱翊钧打断他。

“我并非要滥杀无辜。但有些人,不给点颜色看看,他们是不会把百姓的死活放在心上的。”

吕坤适时插话。

“老师,朱大人所言极是。学生亲眼所见,京城那些贪官污吏,平日里道貌岸然,背地里却鱼肉百姓。若非朱大人雷霆手段,不知还有多少人要遭殃。”

归有光沉思片刻,缓缓点头。

“或许是我太过书生气了。”

“不,归先生的顾虑很有道理。”

朱翊钧语气缓和下来。

“我们确实要尽量避免流血。但变法之路,注定不会平坦。有时候,不得不做出艰难的选择。”

张居正轻咳一声。

“今日先不谈这些沉重的话题。

朱大学士远道而来,我们应当设宴接风才是。”

夜幕降临,张府灯火通明。宴席上,众人推杯换盏,气氛热烈。

朱翊钧注意到,张居正虽然表面热情,但眼神中总带着忧虑。

酒过三巡,朱翊钧借口更衣,来到后花园透气。月光如水,照在假山池塘上,泛起粼粼波光。

“朱大学士也出来透气?”

身后传来张居正的声音。

朱翊钧转身,笑道。

“太岳兄也是?”

两人相视一笑,并肩站在池塘边。沉默片刻,张居正突然开口。

“朱大学士,你可知道,现在朝中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

朱翊钧神色不变。

“大概能猜到。”

“不仅仅是严党余孽,还有一些清流,也对你颇有微词。”

张居正叹了口气。

“他们认为你手段太过激烈,有违圣人之道。”

“圣人之道?”

朱翊钧冷笑。

“孔子诛少正卯,难道就不是圣人之道了?对那些祸国殃民之徒,就该用重典!”

张居正凝视着朱翊钧。

“你变了。

当初在京城初见时,你还...”

“还什么?还天真地以为靠讲道理就能改变一切?”

朱翊钧打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