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8章 多虑了
“我正打算去找你呢。”
老道没说话,只是用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朱翊钧。
李三站在一旁,手里提着个布包,眼神飘忽不定。
“怎么,不认识了?”
朱翊钧笑着摊开手。
“才几个月不见,就不认得你徒弟了?”
老道这才叹了口气。
“瘦了。”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让朱翊钧心头一热。
他别过脸去,掩饰自己突然泛红的眼眶。
“坐吧,我去弄点吃的。
李三,给道长倒茶。”
厨房里,朱翊钧熟练地生火、切菜。
听着外面李三倒茶时瓷器相碰的清脆声响,他忽然觉得这场景有些恍惚。
就像他们初次相识时一样,充满了机缘巧合。
“师父最近可好?”
朱翊钧一边翻炒锅里的青菜,一边高声问道。
外面沉默了片刻,才传来李三的声音。
“道长他...最近睡得不太好。”
朱翊钧手上动作一顿。
他当然知道老道为什么睡不好——景王的事。
老道虽然身在京城,但心早就飞到了景王府。
这次催着李三来,八成也是为了打探景王的消息。
饭菜很快备好,朱翊钧端着几盘家常菜回到前厅。
老道坐在那里,腰背挺得笔直,但眼下的青黑暴露了他的疲惫。
李三站在一旁,手里攥着茶杯,指节发白。
“先吃饭吧。”
朱翊钧把菜一一摆上桌。
“张翰、朱轼他们带来的肉干,我又腌了一下,尝尝看。”
老道盯着面前的饭碗,半晌才拿起筷子。
李三倒是很给面子,夹了一大块肉干塞进嘴里。
“唔!”
李三眼睛一亮。
“好吃!比京城八珍斋的还香!”
朱翊钧笑了笑,正要说话,却见李三的目光突然定在了桌角。
那里放着他还没来得及收起的信。
“这是...”
李三伸手就要去拿。
朱翊钧心头一跳,连忙去拦,但已经晚了。
李三已经抄起那封信,目光扫过上面的景王二字,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怎么了?”
老道察觉到异样,放下筷子问道。
李三的手微微发抖,将信递给老道。
“道长...您自己看吧。”
老道接过信,浑浊的眼睛在纸面上缓缓移动。
朱翊钧站在一旁,心跳如鼓。
那封信是他刚从江南来的密探那里收到的,内容太过惊人,他还没来得及消化。
信中提到,景王可能已经被严世蕃害了,现在在封地的景王,不过是个傀儡。
老道看完信,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
他缓缓将信折好,放回桌上,动作平稳得不可思议。
“师父...”
朱翊钧试探着叫道。
老道抬起头,眼中带着朱翊钧从未见过的冷光。
“你早就知道了?”
朱翊钧摇头。
“今早才收到的消息,还没来得及确认。”
李三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严世蕃他们疯了吗?连藩王都敢动?他们想干什么?换掉裕王?”
老道抬手示意李三冷静。
“坐下。”
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三咬了咬牙,重重坐回椅子上。
“裕王是清流,他们不喜欢。”
老道缓缓说道,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景王又是个厉害角色...”
李三握紧拳头。
“那也不能——”
“是不能。”
老道打断他。
“但他们已经做了。”
房间里一时陷入沉默。
朱翊钧看着老道那张突然苍老了十岁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他想起上次见面时,老道劝他放弃追查,离开这是非之地。
当时他觉得老道太过谨慎,现在想来,师父看得比他远得多。
“得彻查此事!”
李三突然拍桌。
“把那些人都抓起来!”
老道冷笑一声。
“抓?拿什么抓?严世蕃背后是谁你不知道?”
朱翊钧看着两人争执,默默将桌上的信收了起来。
他想起景王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胸口一阵发闷。
景王对他有恩,当年若不是景王在嘉靖面前美言,他早就被发配边疆了。
“师父。”
朱翊钧轻声开口。
“严家党羽对藩王的打压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将来必成大患。”
老道看向他,眼中带着复杂的情绪。
“你想怎么做?”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
“我打算下江南时,动一动皇庄。”
“什么?”
李三惊呼。
“你疯了?那可是皇家的地!”
老道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需要皇上首肯。”
“所以想请师父和李三哥,通过蓝神仙给皇上递个话。”
朱翊钧说道。
“免得到时候有人说我动了皇家的利益。”
老道和李三面面相觑。
李三的嘴张了又合,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计划震住了。
“你...”
老道缓缓开口。
“比我想象的更有胆量。”
朱翊钧苦笑。
“不是胆量,是不得不为。
严党已经猖狂至此,若不从根基上动摇他们,迟早有一天...”
他没说完,但老道和李三都明白他的意思。
严世蕃敢对景王下手,明天就敢对裕王,甚至对皇帝不利。
老道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释然。
“皇上不会怪罪的。”
“嗯?”
朱翊钧疑惑地看着他。
“蓝神仙说过,皇家再不改革,就会自食恶果。”
老道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
“这是皇上的原话。”
朱翊钧心头一震。
他没想到嘉靖皇帝竟然也有此觉悟。
看来朝堂上的暗流,比他想象的还要汹涌。
“那就这么定了。”
朱翊钧拿起茶壶,给三人的杯子都满上。
“以茶代酒,敬我们的机缘。”
老道端起茶杯,眼中带着复杂的光芒。
李三犹豫了一下,也举起了杯子。
三只茶杯在空中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窗外,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仿佛预示着前路的坎坷。
朱翊钧一口饮尽杯中茶,感受着苦涩在舌尖蔓延。
他看向老道,发现师父正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眼神注视着他。
那眼神里有担忧,有骄傲,还有决然。
“师父...”
朱翊钧刚要说话,老道却摆了摆手。
“吃饭吧,菜都凉了。”
老道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嘴里,咀嚼的动作缓慢而沉重。
李三看了看两人,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埋头扒饭。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碗筷相碰的声响。
朱翊钧看着面前这两个与他命运纠缠的人,心中百感交集。
老道憔悴的面容,李三紧绷的肩膀,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段时间他们各自的挣扎。
“对了。”
朱翊钧打破沉默。
“李三哥,你上次说的那个案子...”
李三抬起头,眼中带着警惕。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
朱翊钧笑了笑。
“听说结案了?”
李三的表情放松了些。
“嗯,多亏道长帮忙。”
老道轻哼一声。
“不过是说了几句话而已。”
朱翊钧知道,老道的几句话往往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他看着老道那张布满岁月痕迹的脸,忽然意识到,师父远比他想象的要深不可测。
“殿下这次下江南,恐怕不只是游山玩水那么简单吧?”
李三眯着眼睛,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窗外春雨淅沥,打在文渊阁后院的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朱翊钧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年轻却沉稳的面容。
他嘴角微扬,目光却越过窗棂,望向南方。
“李叔说笑了。”
朱翊钧放下茶盏,瓷器与木桌相碰,发出轻微的声响。
“游山玩水?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老道捋着花白胡须,眼中精光闪烁。
“殿下莫要卖关子,老道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折腾。您这次南下,究竟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朱翊钧站起身,走到窗前。雨丝斜飞,打湿了他的衣袖。
他却不以为意,反而深吸一口湿润的空气。
“就像这做文章。”
他转过身,眼中带着异样的光彩。
“第一要立意高远。”
李三与老道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他们跟随朱翊钧多年,深知这位年轻王爷从不做无谓之举。
“不瞒二位。”
朱翊钧压低声音。
“吾已请了何心隐、颜山农两位先生南下主持书院。”
“书院?”
李三眉头一皱。
“殿下要在江南办学?”
“非普通书院。”
朱翊钧摇头。
“是有教无类之地。贩夫走卒也好,达官贵人也罢,皆可入学。”
老道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可是要捅马蜂窝啊!”
朱翊钧轻笑。
“正是要捅。
他们心斋一门的心学,讲求致良知而至尧舜。
不考功名,只求体悟。百姓学了,自然明白何为天理人心。”
李三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殿下这是要...要...”
“要什么?”
朱翊钧目光如炬。
“要动摇士绅根基?要打破科举垄断?还是要...变法?”
最后一个词轻若蚊鸣,却重若千钧。
屋内一时寂静,只听得雨打屋檐的声音。
老道最先回过神来,他拍案而起。
“妙!妙啊!百官缙绅可以把祸水引到皇帝身上,却引不到尧舜身上!”
李三眼中精光暴射。
“殿下此计大妙!书院一开,民心可用。到时候...”
“到时候。”
朱翊钧接过话头。
“吾在江南搞出动静,再让父王祭祀尧舜,把场面搞大。天下人见了,自然会想——皇家自己都在变。”
老道激动得胡须直颤。
“老道这就去安排!等殿下在江南掀起风浪,立刻让裕王殿下大祭尧舜!”
朱翊钧点点头,目光深邃。
“此事关系重大,必须慎之又慎。
李叔,你暗中调集人手,务必保证书院安全。”
李三抱拳。
“殿下放心,老李我拼了这条命,也要护得书院周全。”
雨声渐歇,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朱翊钧坚毅的面庞上。
他望着窗外新晴的天空,轻声道。
“风暴将至啊...”
次日清晨,文渊阁值房内,朱翊钧端坐案前,面前堆满了卷宗。
他提笔蘸墨,在最后一份案卷上写下批语,字迹遒劲有力。
“来人。”
他放下笔,声音不大却充满威严。
门外立刻有小吏躬身而入。
“大人有何吩咐?”
“把这些案卷送去刑部用印,然后...”
朱翊钧顿了顿。
“直接送到内阁,就说本官随后就到。”
小吏领命而去。
朱翊钧整理衣冠,铜镜中映出他肃穆的面容。
今日这一战,关系到他南下计划的成败。
内阁大堂,徐阶正与李春芳低声交谈。
严世蕃独自坐在角落,把玩着一件象牙雕件,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竖着耳朵听着堂内动静。
“徐阁老,李阁老。”
朱翊钧大步走入,声音洪亮。
徐阶抬头,老眼微眯。
“朱大学士今日气色不错啊。”
朱翊钧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
“学案已经办结,请二位过目。”
李春芳接过文书,与徐阶一同戴上老花镜细看。
刚看了几行,两人脸色骤变。
“这...”
李春芳手一抖,差点将文书掉落。
徐阶强自镇定,但额头已渗出细密汗珠。
“朱学士,这...是不是太严厉了些?”
朱翊钧负手而立,语气平淡。
“徐阁老觉得哪里不妥?”
“两个尚书,十六个四五品官员,百余小官,五十三个书院山长...”
李春芳声音发颤。
“这...这朝堂怕是要空了!”
严世蕃在角落冷笑一声,却仍装作专心把玩手中物件。
“李阁老多虑了。”
朱翊钧不紧不慢道。
“刑罚并不重,大多是革职而已。廷杖的不过寥寥数人。”
徐阶擦了擦汗。
“话虽如此,但董份、袁炜二位...”
“他们带头逼宫,没要他们脑袋已是皇恩浩荡。”
朱翊钧声音陡然转冷。
“怎么,徐阁老觉得不妥?”
徐阶被这气势所慑,一时语塞。
李春芳见状,正要开口,却被徐阶在桌下踩了一脚。
“朱学士。朱
徐阶勉强笑道。
“老夫只是担心董份家财籍没后,其家眷...”
朱翊钧神色稍缓。
“徐阁老放心,吾最厌恶教坊司那套。董家家眷可去皇庄为佃,自食其力。”
徐阶松了口气,偷眼看向严世蕃。
后者依然无动于衷,仿佛事不关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