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6章 死硬分子
“老爷想问什么?”
朱翊钧将银子塞进他手里。
“听说后山有个叫白崖的地方?”
民夫脸色骤变,手一抖差点把银子掉在地上。
“老、老爷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而已。”
朱翊钧又掏出五两银子。
“带我去看看,这些就是你的。”
民夫犹豫再三,最终贪念战胜了恐惧。
“那...那老爷得答应我,无论看到什么都别说是我带的路。”
朱翊钧点头应允。民夫四下张望,确认无人注意,便领着两人绕到一条隐蔽的小路上山。
山路崎岖难行,约莫走了半个时辰,民夫停下脚步,指向不远处一个被灌木遮掩的洞口。
“那就是白崖岩洞,老爷自己去看吧,我...我先走了。”
说完,不等朱翊钧回应,民夫就慌不择路地逃走了。
朱翊钧和吕坤小心翼翼地靠近岩洞。
随着距离缩短,一股混杂着排泄物、汗臭和霉味的恶臭扑面而来。
吕坤捂住口鼻,险些呕吐。
岩洞入口处站着四个持刀守卫,正懒散地靠在石壁上喝酒。
朱翊钧拉着吕坤绕到侧面,找到一处能窥视洞内情况的缝隙。
眼前的景象让两人如遭雷击。
岩洞内,数百名妇女和儿童被关在木笼中,像牲口一样挤在一起。她们大多衣衫褴褛,面容麻木,眼神空洞。
有些孩子瘦得皮包骨头,蜷缩在角落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洞壁旁堆满了竹制的猪笼,有些还沾着暗红色的血迹。
“这...这...”
吕坤声音颤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朱翊钧面色阴沉如水。
他注意到一个细节。
许多妇女手腕上还戴着镯子,有些明显是上好的玉器。
这印证了俞大猷的情报——这些人大多是海盗抢来的,而非自愿卖身的贫民。
“走吧。”
朱翊钧低声道,拉着吕坤悄悄退开。
回到山路上,吕坤再也忍不住,一拳砸在旁边的树干上。
“畜生!简直是一群畜生!公子,我们得救他们!”
朱翊钧却异常冷静。
“怎么救?就凭我们两个人?”
“那至少报官...”
“这里没有官。”
朱翊钧打断他。
“只有海盗和与他们勾结的商人。陈东、平托之流就是这里的官。”
吕坤急道。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
朱翊钧没有立即回答。
他的思绪飘回一年前,国库空虚,朝中大臣各怀鬼胎。
他曾考虑过开放海禁,甚至想过效仿这种一本万利的买卖...
“大人?”
吕坤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朱翊钧收回目光。
“俞大猷说过,这些海盗依托山贼为内应,专门掳掠偏远卫所的百姓。抢来的人被卖到这里,再由陈东、平托这样的巨商转卖到日本、南洋甚至西洋。”
吕坤咬牙切齿。
“每船能赚十来万两银子,难怪他们丧心病狂!”
“更可怕的是。”
朱翊钧沉声道。
“这种模式正在蔓延。葡萄牙人、荷兰人都是这么做的。他们称之为贸易,实则是将全世界的人都卷入这个吃人的文明中。”
吕坤震惊地看着他。
“公子,你...你难道觉得这合理?”
朱翊钧摇头。
“我只是在思考汪直的遗言。
他说这种模式有问题,现在看来,岂止是有问题,简直是反人性。”
两人沉默着下山,回到历港街道时已是华灯初上。
普渡记酒楼前更加热闹了,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哄笑声和女子的啜泣。
吕坤突然停下脚步。
“公子,去年变法之前,你真的想过做这种买卖?”
朱翊钧坦然点头。
“想过。
那时国库空虚,这种买卖来钱快。”
吕坤脸色瞬间惨白,踉跄后退一步。
“你...你...”
“怎么?觉得我冷血?”
朱翊钧苦笑。
“坐在那个位置上,有时候不得不考虑最现实的选择。”
吕坤沉默良久,突然从怀中掏出今天赚来的银两,塞回朱翊钧手中。
“公子,这钱...我不能要。”
朱翊钧挑眉。
“为何?”
“太作践人了!”
吕坤声音哽咽。
“那些妇孺...那些孩子...他们也是人啊!”
朱翊钧看着这个年轻的读书人,心中既感慨又欣慰。
吕坤的反应,正是大明士人该有的骨气。
他拍拍吕坤的肩膀。
“放心,我最终没有选择那条路。”
吕坤抬头,眼中含泪。
“真的?”
“真的。”
朱翊钧点头。
“因为我发现,这种模式虽然来钱快,但最终会反噬自身。你看——”
他指向街边一家钱庄,窗口前排着长队,商人们正在兑换银票。
朱翊钧走近观察,惊讶地发现这些银票竟大多是官营钱庄发行的。
“官营钱庄的银票...”
朱翊钧喃喃自语。
“居然在这里流通得这么顺畅。”
吕坤不解。
“这有什么问题?”
“问题大了。”
朱翊钧眉头紧锁。
“官营钱庄本是为便利大明商业而设,如今却被这些跨国海商利用。如果这种贸易继续扩张,官营钱庄的流水将被他们占据大头。到时候...”
“会怎样?”
朱翊钧声音低沉。
“到时候,官营钱庄就会变成他们的贸易银行,甚至控制大明的经济命脉。
更可怕的是,如果大明的纺织业被倭寇和严家控制...”
吕坤倒吸一口凉气。
“那朝廷岂不是要被这些商人牵着鼻子走?”
朱翊钧点头。
“正是。所以海禁绝不能简单放开,必须有一套完整的制度约束。”
两人正说话间,一队武装护卫押送着十几个被绳索捆绑的妇女从街上走过,朝普渡记方向而去。
路人们熟视无睹,甚至有人上前与护卫讨价还价。
吕坤别过脸去,不忍直视。
朱翊钧则仔细观察着每一个细节,将这些画面深深烙在脑海中。
“走吧。”
朱翊钧最终说道。
“看得差不多了。我们去戚继光的军营看看,心里就有底了。”
吕坤如释重负,立刻跟上朱翊钧的脚步。两人离开喧嚣的历港街道,向码头走去。
夜海如墨,渔船随着波浪轻轻摇晃,发出吱呀的声响。
朱翊钧躺在狭窄的船舱里,双手枕在脑后,眼睛盯着低矮的舱顶。
每一次船身的晃动都让他的思绪更加清醒。
“大人,您还没睡?”
随行的侍卫在舱门外低声询问。
“睡不着。”
朱翊钧坐起身来,推开舱门走到甲板上。
海风扑面而来,带着咸腥的气息。
远处,金山卫的灯火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侍卫递上一件外袍。
“夜露寒重,大人保重身体。”
朱翊钧披上外衣,目光投向漆黑的海面。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船舷,脑海中不断回放着这些日子看到的景象——
沿海那些新兴的小作坊,工人们日夜不停地赶制丝绸、瓷器。
港口边,私商们鬼鬼祟祟地交易;更远处,历港的炮台森然矗立,控制着整片海域的贸易。
“大人可是在忧心贸易之事?”
吕坤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手里捧着两杯热茶。
朱翊钧接过茶杯,热气在夜风中迅速消散。
“吕卿知我。
这贸易之事,如鲠在喉啊。”
吕坤啜了一口茶。
“历港模式确实弊端丛生。强买强卖,暴力垄断,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问题在于,我们明知其害,却难以一刀切断。”
朱翊钧的手指在茶杯上收紧。
“每次集市带来的白银,足够养活半个江南的织户。若贸然禁止,百姓生计何以为继?”
海浪拍打着船身,发出沉闷的声响。
朱翊钧突然转身,眼中带着锐光。
“我想到了一个法子——建立进出口区。”
吕坤眉头一挑。
“大人的意思是?”
“将所有贸易纳入朝廷监管,在指定区域进行。”
朱翊钧语速加快,仿佛思路越来越清晰。
“散户买卖价格以织造局大宗价格为基准,允许适当浮动,但绝不允许历港那种强买强卖的行为。”
吕坤沉思片刻。
“这确实比现在的混乱局面要好。但历港背后的势力不会轻易放手。”
“所以要依靠法律。”
朱翊钧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用律法规范贸易,总比让少数人用枪炮控制市场要稳定得多。”
夜空中,一颗流星划过。
朱翊钧仰头望着,忽然叹了口气。
“吕卿,你可知道历港模式最可怕的是什么?”
吕坤摇头。
“它正在蚕食国家的根基。”
朱翊钧指向远处的海岸线。
“九州的几个藩、琉球、冲绳,还有朝鲜南部,已经被它吞噬。我们的沿海卫区,也在逐渐沦为无主之地。”
吕坤面色凝重。
“大人所言极是。
这种贸易体系复杂而隐蔽,一旦陷入,就难以自拔。”
“日本和朝鲜后来选择闭关锁国,不是没有原因的。”
朱翊钧苦笑。
“它们无力应对,无法主导自己的产业,只能退回小农时代以求自保。”
“但我们大明...”
吕坤欲言又止。
“我们无法像它们那样简单闭关。”
朱翊钧接过话头。
“体量太大,牵扯太广。
一旦变法失误,连退回小农时代的机会都没有。”
两人陷入沉默。渔船继续在夜色中前行,距离金山卫越来越近。
吕坤突然压低声音。
“大人,历港的贸易模式与任何一个国家都是不相容的。只要还是一个国家,就无法接受这种模式。”
朱翊钧目光一凝。
“你的意思是?”
“要根治这个问题,恐怕需要各国通力合作。”
吕坤谨慎地说。
朱翊钧缓缓点头,又摇头。
“道理不错。但日本和朝鲜的实力远不如我们,它们可能已经被倭寇控制,无力摆脱这种贸易体系的束缚了。”
“那大人的意思是?”
吕坤疑惑地问。
朱翊钧望向远方,声音坚定。
“只有我们大明先摸索出一条新路,其他国家才可能跟进。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吕坤眼中闪过恍然之色。
“大人是想...我们自己建立一个类似的贸易体系?”
“但要由朝廷主导,依法而行。”
朱翊钧强调道。
“掌握主动权,才能避免被它反噬。”
渔船靠岸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朱翊钧和吕坤匆匆洗漱后,立即前往台州卫抗倭大营。
军营中,士兵们正在晨练。长枪如林,喊杀声震天。
朱翊钧作为钦差兼文渊阁大学士,受到了最高规格的接待。
“胡大人呢?”
朱翊钧环顾四周,没看到主帅胡宗宪的身影。
戚继光上前行礼。
“回大人,胡帅身体不适,在帐中休息。”
朱翊钧微微皱眉。
“带我去见他。”
胡宗宪的营帐内,这位抗倭名将正对着地图发呆,脸色确实不太好。见朱翊钧进来,他勉强起身行礼。
“胡帅不必多礼。”
朱翊钧扶住他。
“战事如何?”
胡宗宪苦笑。
“托大人的福,军饷充足,将士用命。倭寇已被围困在台州湾一带,歼灭只是时间问题。”
朱翊钧注意到胡宗宪眼中的忧虑。
“胡帅似乎还有顾虑?”
胡宗宪摇头。
“可能是下官多虑了。总觉得倭寇这次败得太容易...”
朱翊钧心头一紧,这与他的预感不谋而合。
离开胡宗宪的营帐后,戚继光带着朱翊钧和吕坤巡视军营。
士兵们士气高昂,装备精良,尤其是那些特制的长枪,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火器配备如何?”
朱翊钧问道。
戚继光回答。
“因军饷充足,新增了三十门佛郎机炮,火铳也补充了五百支。不过相比冷兵器,数量还是有限。”
朱翊钧点头,继续视察。军营布置得井井有条,防御工事坚固。从表面看,歼灭被围倭寇确实十拿九稳。
但当他走到高处,俯瞰整个战场布局时,那种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
“戚将军。”
朱翊钧突然问道。
“从去年开始,倭寇数量可有变化?变法后又少了多少?”
戚继光略作思考。
“回大人,去年此时,沿海倭寇约有五万之众。变法后,小股倭寇纷纷解散,现在剩下的不足两万。”
“那此刻被围的倭寇中,浪人、高丽人和海盗各占多少?”
朱翊钧追问。
戚继光自信地回答。
“这些都是死硬分子,在沿海掳掠至少十年以上。九州人约两千,高丽人一两千,海盗和山贼最多,都是纵横十余年的悍匪。”
朱翊钧眼睛眯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