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2章 恐生民变
“他们若知计划泄露,要么放弃进攻,要么仓促改变路线——无论哪种,对我们都有利!”
戚继光突然转身向外走去,铁甲在寂静中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戚将军?”
谭纶急忙呼唤。
“我今夜就带兵南下。”
戚继光头也不回,声音沙哑如刀刮铁锈。
“在青浦设伏。倭寇若来,必让他们血染黄浦江!”
他跨出门槛时,月光短暂地照亮他坚毅的侧脸,宛如一尊青铜雕像。
待脚步声远去,谭纶忧心忡忡。
“督帅,戚将军他...”
“让他去。”
胡宗宪疲惫地揉着太阳穴。
“他是对的。我们确实需要更多准备。”
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竟有点点猩红。
谭纶大惊。
“您的旧伤...”
胡宗宪摆摆手,将染血的帕子扔进火盆。火焰嗤地窜高,照亮他皱纹深刻的脸。
“朱翊钧和张居正现在自身难保。变法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皇上又...”
他忽然压低声音。
“听说冯保那阉党正在搜集他们的罪证。”
谭纶脸色煞白。
“那这抗倭之事...”
“布告我一人署名。”
胡宗宪斩钉截铁。
“你明日去找杭州知府,让他秘密刊印,连夜张贴。”
他盯着跳动的火焰,喃喃自语。
“这场仗,或许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次日清晨,杭州城门刚开,一队风尘仆仆的骑兵疾驰而入。
为首者身着绯袍,正是刚从京师返回的朱翊钧。
他勒马停在布告栏前,皱眉看着新鲜浆糊尚未干透的告示。
“胡宗宪这是要做什么?”
朱翊钧声音冰冷。布告上”倭寇将至”四个大字墨迹淋漓,仿佛能滴出血来。
随行师爷低声道。
“听说昨夜总督府连夜发出的,各州县都在张贴。”
朱翊钧正要说话,突然被一阵嘈杂声打断。
十几个衣衫褴褛的百姓围在布告前,有人高声诵读。
“倭寇拟于本月十五日后进犯,沿海居民宜早做防备...呸!又是来吓唬我们交税的!”
“胡宗宪这狗官!”
一个满脸麻子的汉子朝布告吐口水。
“去年就说倭寇要来,结果呢?还不是为了加征防倭税!”
朱翊钧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下马走近人群,强压怒火问道。
“这位老乡,若真有倭寇来犯,你们不害怕吗?”
麻脸汉子打量着他华丽的官服,冷笑连连。
“大人是京里来的吧?知道我们今年交了多少税吗?”
他掰着脏兮兮的手指头。
“夏税、秋粮、丝绢、盐课,现在又来个防倭税!倭寇没见着,粮缸先见了底!”
人群爆发出愤怒的附和。
一个老妪颤巍巍地指着布告。
“上月张居正派来的税吏,把我家下蛋的母鸡都抢走了...倭寇来了更好,大家一起死!”
朱翊钧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两步。师爷连忙扶住他,低声道。
“大人息怒,这些愚民...”
整个杭州城瞬间陷入死寂,紧接着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喊。
朱翊钧站在原地,看着四散奔逃的百姓,看着布告栏上胡宗宪的告示被慌乱的人群撕得粉碎。
“混账!胡宗宪这是要自乱阵脚吗?”
朱翊钧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他手中那份布告上”倭寇势大,恐难抵御”八个大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书房外,小厮吓得缩了缩脖子。
自打倭寇大举来犯的消息传来,这位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朱大人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备轿,去万松书院!”
朱翊钧抓起官帽就往外走,衣袍带起的风卷起案上几张公文。
他心中雪亮——胡宗宪这般示弱,只会让城内那些墙头草缙绅更快倒向倭寇。
更可怕的是,一旦百姓恐慌蔓延,这杭州城不用倭寇来打,自己就先乱了。
暮色四合时,万松书院内灯火通明。
李贽正与吕坤、何心隐围着一张浙江舆图低声议论,见朱翊钧大步流星进来,三人连忙起身。
“诸位不必多礼。”
朱翊钧一摆手,直接将胡宗宪的布告拍在桌上。
“你们看看,这是要把百姓往倭寇刀口上推!”
吕坤拾起布告细看,眉头越皱越紧。
“确实不妥。倭寇虽众,但我听说俞大猷将军的水师已经...”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朱翊钧打断道,手指在舆图上重重一点。
“我们必须立刻重拟告示。
胡宗宪只看到倭寇船多,却忘了我们变法这半年来,光杭州府就放免了三万契奴!”
李贽眼睛一亮。
“大人的意思是...”
“这些契奴比谁都清楚,若是让倭寇破了城,他们又要回到从前猪狗不如的日子。”
朱翊钧眼中精光闪烁。
“我们得让他们明白,这一仗不仅是为朝廷打,更是为他们自己打!”
何心隐突然抚掌大笑。
“妙啊!那些作坊里的契奴最是齐心,昨日我还见他们自发组织巡逻队...”
“笔墨伺候!”
朱翊钧卷起袖子。
“今夜必须把告示拟出来。”
烛火摇曳中,四人伏案疾书。
朱翊钧执笔的手腕稳健有力,墨迹在宣纸上龙飞凤舞。
“倭寇虽众,不过乌合之众。现有俞大将军水师三千、戚将军精兵五千严阵以待,本官亲率火铳营八百将士誓死守城...”
写到此处,他笔锋一顿,抬头看向李贽。
“你说,要不要提契奴的事?”
李贽捻着胡须沉吟。
“不妨写得隐晦些。就说凡助战者,皆享新政之利,明白人自然懂。”
四更梆子响时,告示终于定稿。
朱翊钧独自在落款处签下大名,又取出私印重重按下。红印如血,在烛光下格外刺目。
“大人这是...”
吕坤欲言又止。
“此事我一人担着。”
朱翊钧吹干墨迹。
“若是败了,你们还能周旋。若是胜了...”
他忽然露出疲惫的笑容。
“胜了再说吧。”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数十骑快马带着新告示奔向杭州各城门。
朱翊钧和衣躺在书院厢房的榻上,耳边似乎已经听到街巷间渐渐响起的议论声。
“听说了吗?朱大人要亲自带火铳兵上阵!”
“告示上说,参战的能继续享新政好处...”
“我兄弟在盐场做契奴,昨日刚被放免,今早就去报名了!”
这些零碎的话语混在晨钟声里,成了朱翊钧入睡前最后的记忆。
日头西斜时,朱翊钧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他揉着酸胀的太阳穴开门,只见吕坤和李贽站在门外,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喜色。
“大人!五万!整整五万男丁响应!”
吕坤的声音都在发颤。
“各作坊、盐场、茶山的契奴几乎倾巢而出!”
朱翊钧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这么快?”
李贽递上一卷名册。
“契奴们本就聚居在工坊区,一传十十传百。现在巡抚衙门前的广场都快站不下了。”
“先精选一万。”
朱翊钧快速盘算着。
“余下两万作后备。兵器甲胄...”
“张居正大人已经开仓发放枪棒了。”
吕坤补充道。
“就是将领...”
朱翊钧猛地想起什么。
“刘应节!他在宣大带过义勇!”
说着已经抓起外袍往外走。
“去巡抚衙门!”
巡抚衙门后堂,刘应节正对着沙盘出神。见朱翊钧匆匆进来,这位老将军抱拳一礼。
“朱大人来得正好,老夫正琢磨布防之事。”
朱翊钧直接了当。
“刘将军,义勇就全权交给你了。”
刘应节花白眉毛一挑。
“大人信得过老夫?”
“宣大边军的铁壁刘,谁人不知?”
朱翊钧指着沙盘上的平湖、华亭两城。
“将军以为如何布防?”
刘应节粗糙的手指在沙盘上划出两道弧线。
“义勇未经战阵,野战必溃。不如据守这两城,深沟高垒。”
他忽然抓起一把黄豆撒在沙盘上。
“倭寇就像这豆子,看着多,实则散。久攻不下,其势自沮。”
朱翊钧眼睛一亮。
“以逸待劳?”
“正是。”
刘应节又摸出几枚铜钱压在沙盘边缘。
“俞将军水师若能守住钱塘江口,倭寇小船只能从金山卫登陆。
那里滩浅...”
“滩浅不利大船靠岸!”
朱翊钧抚掌大笑。
“将军高见!”
正说着,张居正手持一叠文书匆匆进来。
“各地保甲已经动员起来,乡间寨堡都在整修。”
他看了眼沙盘,又补充道。
“粮秣三日内可备齐。”
朱翊钧心中大定。
这半年来推行变法,张居正把各府县梳理得井井有条,此刻竟显出奇效。
那些废弛多年的保甲制度,一夜之间又活了过来。
“有劳张相了。”
朱翊钧郑重一揖。
张居正侧身避过,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下官只是好奇,朱大人如何说动这么多契奴...”
“他们不傻。”
朱翊钧轻声道。
“倭寇来了,缙绅可以开门迎客,他们却要重新戴上镣铐。”
张居正眉头微蹙,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递上一份邸报。
“嘉兴府急报,倭寇先锋已过舟山。”
接下来三日,朱翊钧几乎没合过眼。
他穿梭在各处城防工事间,看着那些曾经佝偻的契奴如今挺直腰板操练。
有个满脸烟灰的年轻铁匠甚至拦住他,拍着胸脯说。
“大人放心,我们炼铁的臂力,抡起大刀不比官兵差!”
第四日清晨,朱翊钧正在词人祠查看最新军报,张居正忽然不请自来。
“朱大人。”
张居正撩袍坐下,罕见地亲自斟了杯茶推过来。
“眼下局面,倒是让下官想起一句古话。”
朱翊钧接过茶盏。
“愿闻其详。”
“上面冷,
张居正目光如炬。
“那些商贾缙绅等着看笑话,乡民契奴却拼死备战。古今罕见啊。”
朱翊钧听出弦外之音,轻啜一口茶。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
“战后呢?”
张居正突然发问。
“这些武装起来的契奴...”
朱翊钧放下茶盏,直视张居正的眼睛。
“张相是担心我借机扩军?”
“下官只是觉得...”
张居正斟酌着词句。
“民众一旦尝到武力之利,恐难收拾。”
窗外传来义勇操练的号子声,朱翊钧望着远处飘扬的旗帜,忽然笑了。
“张相可知,昨日有契奴问我,战后能不能继续在火铳坊做工?”
张居正一怔。
“他们想要的不过是口安稳饭吃。”
朱翊钧站起身,整了整衣冠。
“等打退倭寇,该务农的务农,该做工的做工。只要新政不变,何来动乱之源?”
张居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却又道。
“就怕有人借机生事...”
“那就请张相继续执掌吏部。”
朱翊钧意味深长地说。
“变法要稳,既不能因噎废食,也不能操之过急。
这个道理,我懂。”
晚上,暴雨如注,夜色如墨。
朱翊钧站在杭州府衙的廊檐下,望着被雨水冲刷的青石板路,眉头紧锁。
三月的江南本该是莺飞草长的时节,如今却因这场大战变得满目疮痍。
“大人,夜深了,您该歇息了。”
身后传来贴身侍卫赵虎的声音。
朱翊钧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摇头。
“歇不得啊。城外那些流离失所的契奴,可曾找到避雨之处?”
赵虎语塞。
他知道自家大人自从战事稍定,便日夜忧心民生之事。
“去请张阁老来。”
朱翊钧突然道。
“就说本官有要事相商。”
不过半个时辰,张居正便踏着雨水匆匆而来。
他身着素色直裰,虽撑着油纸伞,衣摆仍被雨水打湿了大半。
“元辅深夜相召,必有要事。”
张居正拱手行礼,眼中带着睿智的光芒。
朱翊钧示意他入内,待侍从奉上热茶退下后,才沉声道。
“叔大,我忧心的不是战事,而是战后这烂摊子。”
张居正抿了口茶,若有所思。
“元辅可是指那些脱产的农户和停工的作坊?”
“正是。”
朱翊钧从案几上取出一卷账册。
“大战期间,仅杭州一地就有三万余壮丁被征调。乡野无人耕作,大作坊全部停产。更棘手的是那十几万契奴,如今无家可归,无事可干。”
张居正眉头微蹙。
“确实棘手。若处理不当,恐生民变。”
“我已派人查过,各地粮仓存粮仅够维持两月。”
朱翊钧手指轻叩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