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1章 非也

“有你们这样的忠勇之士,何愁大事不成?”

他转向俞大猷。

“俞将军,士兵们对新式火器反响如何?”

俞大猷捋须笑道。

“个个爱不释手!有了这些火器,士兵们胆气都壮了,不再畏战。”

他顿了顿。

“只是时间仓促,熟练度还需提高。”

郑钦插话道。

“俞将军的练兵之法令末将大开眼界。能与将军并肩作战,实乃三生有幸。”

俞大猷摆摆手。

“郑将军过誉了。倒是朱大人...”

他看向朱翊钧,眼中满是赞赏。

“老夫原以为大人只是文官,没想到对军事也如此精通。调配火器,组建舰队,无一不是切中要害。”

朱翊钧谦逊一笑。

“将军谬赞了。本官不过是纸上谈兵,真正落实还得靠将军这样的老将。”

帐外风声呼啸,帐内烛火忽明忽暗。

俞大猷忽然正色道。

“大人,倭寇不日将至,老夫有一建议。”

“将军请讲。”

“海战凶险,大人不如坐镇岸上指挥陆战,海战之事交由老夫与郑将军负责。”

朱翊钧闻言,眉头微皱。

“将军是担心本官安危?”

俞大猷直言不讳。

“正是。大人身系变法重任,若有闪失...”

“将军好意本官心领了。”

朱翊钧打断道,语气坚定。

“但此次海战意义重大,本官必须亲临前线。

一来鼓舞士气,二来...”

他目光炯炯。

“本官要亲眼看看这支新型舰队的实战表现,为将来发展积累经验。”

俞大猷还想再劝,郑钦却道。

“俞将军,大人既有此决心,不如成全。末将愿以性命担保大人安全。”

俞大猷看看郑钦,又看看朱翊钧,终于长叹一声。

“罢了。既然大人执意如此,老夫自当全力配合。只是...”

他严肃地看向朱翊钧。

“海战之时,大人必须听从老夫指挥,不可擅自行动。”

朱翊钧微笑颔首。

“这是自然。军中无戏言,本官既上战场,便是将军麾下一兵。”

俞大猷这才露出满意之色。三人又商议了些作战细节,直到夜深。

待郑钦告退后,朱翊钧独坐案前,提笔蘸墨。

烛光下,他神色凝重,先写了一封给胡宗宪的信,详细说明水寨备战情况,请求其配合陆上防御.

又写了一封给戚继光,通报新型火器舰队的组建进展,希望其沿海防线能形成呼应。

写完后,朱翊钧重读一遍,眉头微蹙。

他提笔又在两封信末尾各加了几句,语气更加委婉,没有用命令的口吻,而是以商量的姿态请求两位重臣的支持。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

朱翊钧喃喃自语,将信封好交给亲兵。

“连夜送出,务必亲手交到胡大人和戚将军手中。”

亲兵领命而去。

杭州城笼罩在暮春的阴霾中,总督府后院的老槐树抽出了新芽,却无人有心思欣赏。

戚继光摘下斗笠,露出那张被海风侵蚀得棱角分明的脸,眼下两道青黑显示出他连日未眠。

“元敬兄,你竟真敢来。”

谭纶从石凳上起身,月白色直裰下摆沾着几片槐树落花。

“如今胡部堂府邸外,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戚继光将佩刀搁在石桌上,金属与青石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台州一败,我四千弟兄埋骨海滨,若再守不住金山卫,江南门户洞开,倭寇长驱直入指日可待。”

他声音沙哑如磨砂。

“光潜兄,除了你们,我还能找谁?”

槐树阴影里转出个消瘦身影。

胡宗宪未着官服,一袭靛蓝道袍空荡荡挂在身上,曾经威严的三缕长须竟已白了大半。

“戚将军冒险前来,是给我胡某人面子。”

他苦笑着拱手。

“可惜如今我这浙直总督的令箭,连杭州城门都出不去。”

三人相对而立,石桌上茶汤渐冷。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惊起槐树上栖息的乌鸦。

“严嵩那老贼!”

戚继光突然一拳砸在石桌上,茶盏跳起又落下。

“若非他克扣军饷,强令我们分兵,台州何至于——”

“慎言!”

谭纶急步上前按住他肩膀。

“这后院墙薄,锦衣卫的耳朵比倭寇的刀还快。”

他袖中滑出本奏折。

“裕王殿下至今未批复我的请战折子,朝中风向不明啊。”

胡宗宪从袖中取出火折子,就着将灭的灯笼点燃了谭纶手中奏折。

“光潜,你我共事多年,今日且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他眼中血丝密布。

“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胡宗宪已成严党弃子?”

谭纶喉结滚动,终究没出声。远处传来打更声,已是三更天。

“报——!”

亲兵突然撞开月洞门,满额是汗。

“金山卫急报,海上发现倭寇艨艟!”

戚继光猛地站起,腰间佩刀撞在石凳上铮然作响。”

多少艘?”

“至少二十艘大船,正借东南风疾驰而来!”

三人的影子在灯笼下剧烈摇晃。

胡宗宪突然大笑,笑声里带着癫狂。

“好!好得很!严世蕃不是要证据吗?且让倭寇的刀架在他脖子上,看他还要不要证据!”

“汝贞兄!”

谭纶抓住胡宗宪颤抖的手臂。

“你冷静些!”

“冷静?”

胡宗宪甩开他的手,从怀中掏出一卷黄绢。

“这是三天前拟好的抗倭布告,就缺你们联署!”

绢布展开,密密麻麻盖着七府三州官印,唯独缺兵部与巡抚衙门的朱批。

戚继光手指抚过那些官印,在”征调民壮”四个字上停顿。

“没有朝廷明旨,这就是矫诏。”

“矫诏?”

胡宗宪眼中燃着疯狂的火。

“台州城下四千亡魂看着呢!我胡宗宪今日就算被凌迟处死,也要让百姓知道倭寇来了!”

谭纶突然夺过布告,就着灯笼细看。槐花落在他肩头,像一场无声的雪。

“征调保甲...设立烽燧...好方略。”

他抬头时眼中已有决断。

“我联署。”

“光潜!”

戚继光震惊道。

“裕王那边...”

谭纶已咬破手指,在布告末尾按下血指印。

“家父临终前说,谭家世代将门,宁可战死沙场,不能愧对祖宗。”

他转向胡宗宪。

“但有个条件——用兵方略需同时送交朱大人和俞将军。”

胡宗宪深深作揖,起身时老泪纵横。

“我这就派死士分送厦门与京师。”

他转向戚继光。

“戚将军,金山卫...”

“给我三百精兵,死守三日。”

戚继光系紧佩刀。

“但需打通漕运,让赵贞吉承诺的火器能运到前线。”

三人手掌叠在一起,温度透过彼此冰凉的皮肤传来。灯笼突然被风吹灭,黑暗中只听见胡宗宪嘶哑的声音。

“大明江山,就托付给二位了。”

千里之外的厦门港,海风裹挟着咸腥气扑进总兵府。

俞大猷盯着沙盘上插满的小旗,忽然将佛郎机人的黑色旗帜拔起掷于地上。

“狗屁不通!那些商船分明是倭寇假扮!”

朱翊钧轻抚腰间玉带,温润的声音与窗外海浪形成奇特的共鸣。

“俞将军息怒。

严世蕃咬定是你部下击沉了佛郎机商船,朝中清流正借此大做文章。”

“朱大人请看。”

俞大猷抽出佩刀在沙盘上划出一道线。

“倭寇此次分三路进犯,主力必攻金山卫。若戚继光守不住...”

刀尖重重戳在松江府位置。

“半月之内,倭寇可饮马太湖!”

亲兵急匆匆捧来信筒。

“杭州八百里加急!”

朱翊钧展开绢布,眉头渐渐舒展。

“胡宗宪到底还是胡宗宪。”

他将布告铺在案上。

“征调民壮、编练乡勇,这是要破釜沉舟啊。”

俞大猷盯着联署名单上谭纶的名字,突然大笑。

“好个谭光潜!到底没辱没将门之风!”

他转向朱翊钧。

“大人之前说的契奴...”

“已赎出八百壮丁,多是闽粤沿海被掳的渔民。”

朱翊钧从袖中取出名册。

“他们熟悉倭寇战法,仇恨比海水还深。”

海浪声突然变得急促,仿佛应和着他们的谋划。

俞大猷的刀在沙盘上划出弧线。

“若用这批人组建敢死队,配合戚继光正面牵制...”

“报!”

哨兵撞开大门。

“倭寇先锋已至大衢山!”

朱翊钧与俞大猷对视一眼,同时看向窗外翻滚的海浪。暴风雨要来了。

杭州城门在黎明前悄悄开启一缝,戚继光的白马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疾驰而出。

他怀中揣着两份文书。

一份是盖满血指印的抗倭布告,一份是胡宗宪亲笔所书《海防十二策》。

城楼上,胡宗宪望着那一人一马消失在晨雾中,转身对亲兵道。

“去把本官的官服取来。”

“部堂?”

亲兵愕然。

“您已被勒令闭门...”

“今日我要升堂。”

胡宗宪抚摸着城墙上的苔藓,指尖沾满露水。

“让杭州百姓都看看,大明的官还没死绝呢。”

晨钟响起时,抗倭布告已贴满杭州大街小巷。卖豆腐的老汉眯着眼读布告,突然将担子一扔。

“老婆子,把咱家两个小子都送去保甲!”

他指着布告末尾鲜红的指印。

“谭大人和胡大人都按了手印,这事错不了!”

夜色如墨,杭州总督府内灯火通明。

胡宗宪手中捏着一封没有署名的信笺,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信纸边缘已被汗水浸湿,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黄晕。

“这信是谁送来的?”

胡宗宪声音低沉,目光如刀般扫过堂下跪着的亲兵。

亲兵额头抵地。

“回督帅,是个蒙面人,丢下信就消失了,属下追出去时已不见踪影。”

胡宗宪冷哼一声,将信递给身旁的戚继光。

“你们也看看。”

戚继光接过信纸,谭纶立刻凑上前来。

随着目光下移,戚继光浓眉渐渐拧成死结,谭纶则倒吸一口凉气。

“朱大人要与俞将军合兵剿倭?”

谭纶声音发颤。

“这...这情报可靠吗?”

胡宗宪踱步到窗前,望着被乌云遮蔽的月亮。

“送信人刻意隐藏身份,但信中提到的倭寇动向与我们的密报吻合。”

他转身时,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阴影。

“宁可信其有。”

戚继光猛地拍案。

“好!终于等到这一天!”

他眼中燃起战意,却又迅速黯淡。

“但信上说朱大人只调一半火器营前来,这兵力...”

“一半足矣。”

胡宗宪打断道,手指在桌案上划出舟山群岛的轮廓。

“俞大猷的战术向来如此——先以半数兵力正面接敌,另一半埋伏在舟山海域。

待倭寇主力被牵制,伏兵从侧翼杀出,形成夹击之势。”

谭纶点头如捣蒜。

“此计甚妙!倭寇善水战而不谙陆战,若能将他们诱至预设战场...”

“纸上谈兵!”

戚继光突然暴喝,吓得谭纶一哆嗦。

他起身时铠甲铿锵作响。

“倭寇此次集结的船队规模空前,若没有足够兵力形成合围,他们随时可能突围出海!”

胡宗宪眯起眼睛。

“戚将军是信不过俞大猷,还是信不过我胡某人的判断?”

堂内空气骤然凝固。

戚继光胸口剧烈起伏,最终重重抱拳。

“末将不敢。只是为防万一,建议督帅发布征募令。”

他眼中精光闪烁。

“联合巡抚张翰和谭大人,在沿海各州县征募义勇,补充兵力!”

胡宗宪突然笑了,笑声中却透着凄凉。

他摘下乌纱帽,露出两鬓斑白。

“戚将军以为,如今的胡宗宪还有脸面向百姓征募吗?”

他指着自己胸口。

“严嵩倒台时,多少人指着我的脊梁骨骂我是奸党?现在去号召百姓,只怕义勇没募到,先被乱石砸死!”

谭纶欲言又止,最终颓然坐下。

“督帅所言极是。张居正大人推行新政以来,江南税赋加重,百姓怨声载道。就连朱大人的威望也...”

他说到此处突然噤声。

烛火爆了个灯花,映得三人脸色阴晴不定。

戚继光握刀的手青筋暴起。

“难道就坐以待毙?”

“非也。”

胡宗宪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绢。

“我已拟好抗倭布告,明日便发往各州府。虽不能募兵,至少警示百姓早做防备。”

谭纶接过布告细看,突然惊呼。

“这...督帅要将倭寇可能登陆的地点都列出来?万一泄露军机...”

“就是要让倭寇知道我们在防备!”

胡宗宪眼中闪过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