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9章 不可靠
他面前是上百名情绪激动的京官,如同一锅即将沸腾的热水,随时可能喷发。
“徐阁老!您今日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吴时站在最前排,手中高举那份联名奏折,声音尖锐得刺耳。
“这份奏章,您到底收是不收?”
徐阶深吸一口气,花白的胡须轻轻颤动。
他目光扫过人群,看到了一张张或愤怒、或讥讽、或幸灾乐祸的脸。
这些平日里对他毕恭毕敬的下属们,此刻却像一群饿狼般盯着他。
“诸位同僚。”
徐阶声音沉稳,却刻意带上了疲惫。
“此事关系重大,不如我们回内阁详谈?”
“回去?”
一名工部主事冷笑。
“回去后您又要装聋作哑!今日必须当场给个说法!”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有人高喊。
“徐阁老推三阻四,莫非心中有鬼?”
“严阁老为国操劳数十载,岂能受此不公!”
徐阶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瞥见远处廊柱后李春芳的身影,心中一动,突然抬高声音。
“诸位指责老夫无能,老夫认了!但国事至此,岂是徐某一人之过?严嵩把持朝政二十年,李春芳身为礼部侍郎却袖手旁观,他们难道就没有责任?”
这番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池塘,激起层层涟漪。部分官员露出思索神色,交头接耳起来。
吴时见状,立刻厉声打断。
“徐阁老休要转移话题!今日是说您压制言路、阻塞圣听之事!”
“对!别扯别人!”
“老狐狸又想金蝉脱壳!”
人群中突然爆出一声尖锐的咒骂。
“徐阶老匹夫!你他娘的装什么清高!”
这句话如同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徐阶脸上。
他身子一晃,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多少年了,没人敢这样当面辱骂当朝首辅!
徐阶感到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但就在即将爆发的边缘,他想起了自己书房悬挂的那幅字——”戒急用忍”。
那是他老师临终前所赠,三十年来一直是他立身处世的座右铭。
“呼——”徐阶长出一口气,硬生生将怒火压下,脸上甚至挤出苦笑。
“这位同僚骂得好,老夫确实无能。”
这出人意料的反应让骂人者一时语塞,其他官员也愣住了。
徐阶趁机继续说道。
“既然诸位信不过老夫,不如我们一起去见裕王殿下?让储君来评评这个理?”
“裕王?”
吴时眼中带着警惕,但很快又放松下来。
“好!就去见裕王!看看殿下怎么说!”
徐阶心中冷笑。
他当然知道严党打的什么算盘——裕王性格懦弱,从不过问政事,去了也是白去。但眼下他必须争取时间,转移矛盾。
“既然如此,诸位请随老夫来。”
徐阶整了整衣冠,大步走下台阶。
官员们自动让开一条路,却又立刻跟了上去,如同一条巨蟒蠕动着向西苑方向移动。
队伍刚走出不远,一名年轻官员突然冲到徐阶面前拦住去路。
“徐阁老且慢!下官有一事不明!”
徐阶停下脚步,认出这是都察院的一名七品御史,姓赵,平时不显山不露水,没想到今日也跳了出来。
“赵御史请讲。”
徐阶语气平和,仿佛刚才的辱骂从未发生过。
赵御史昂首挺胸。
“下官想问,阁老带我们去见裕王,是打算让殿下在这份奏章上批红吗?”
这个问题直指要害,徐阶心头一紧。
按照大明祖制,奏章必须经过通政司、内阁、司礼监层层流转,最后由皇帝批红。
直接找裕王,确实不合程序。
“赵御史此言差矣。”
徐阶不慌不忙。
“老夫只是带诸位去请裕王殿下主持公道,并非越俎代庖。至于奏章...自然还是要按规矩呈递。”
“那就是说,您还是不肯当场收下这份奏章?”
赵御史咄咄逼人。
徐阶沉默片刻,突然伸手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奏折。
“好,老夫收下。但能否呈达天听,非老夫一人能决。”
这个妥协让部分官员脸色稍霁,但吴时却冷笑道。
“徐阁老收了就好。若是三日内不见回音,就别怪我们直接去敲登闻鼓了!”
登闻鼓!徐阶眼皮一跳。
那是供百姓直达天听的最后渠道,若百官真去敲了,必将震动朝野。
“吴御史放心,老夫必当尽力。”
徐阶将奏折递给身后的长随,继续向前走去。
他心中苦涩,知道这份奏折即便送到司礼监,吕芳也多半会留中不发。
而三日后若没有答复,这群人必定会卷土重来...
队伍行进到金水桥时,徐阶远远看见锦衣卫指挥使朱翊钧带着一队人马站在桥头,显然是在等他们。
“徐阁老。”
朱翊钧抱拳行礼,声音洪亮。
“这是要去哪儿啊?”
徐阶刚要回答,吴时已经抢先道。
“朱大人来得正好!我们要去见裕王殿下,请殿下主持公道!”
朱翊钧浓眉一挑,似笑非笑地看向徐阶。
“哦?徐阁老也去?”
徐阶听出了话中的试探,平静道。
“老夫陪诸位同僚走一趟。”
“开门!裕王殿下,请开门啊!”
徐阶站在裕王府朱红色的大门前,声音已经嘶哑。
他身后三四百名京官黑压压一片,将整条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初夏的阳光火辣辣地照在众人头顶,汗水顺着官帽滴落,却无人敢摘下。
“徐阁老,看来裕王殿下是不愿见我们了。”
兵部侍郎吴时挤到徐阶身旁,压低声音道。
他脸色阴沉,眼中带着愤怒的火光。
徐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再次用力拍打门环。
铜环撞击在厚重的木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却依旧无人应答。
“岂有此理!”
都察院左都御史怒喝一声。
“裕王殿下身为储君,面对朝堂动荡竟闭门不出,这是何道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嘈杂的议论声。
徐阶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眉头紧锁。
他今年已六十有五,白发苍苍,但腰背依然挺直,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诸位同僚。”
徐阶声音沉稳。
“裕王殿下或许不在府中,我们且去西苑求见皇上。”
“对!找皇上去!”
“变法乱政,必须停止!”
“杀朱翊钧,救大明!”
口号声此起彼伏,群情激愤。
徐阶心中暗叹,这场风波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更猛。
他本想在裕王这里寻求支持,没想到裕王竟避而不见。
“走!去西苑!”
吴时振臂高呼。
人群如潮水般转向,浩浩荡荡向西苑方向涌去。
徐阶走在最前,心中却思绪万千。
他余光瞥见街角几个锦衣卫匆匆离去的身影,知道这一切很快会传到皇上耳中。
第二章西苑外的对峙
西苑外广场上已是人山人海。
当徐阶带领的京官队伍抵达时,广场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严嵩的党羽早已在此聚集,他们高举着白底黑字的布幅,上面赫然写着“杀朱翊钧、救大明”六个大字。
“徐阁老来了!”
“徐阁老为我们做主啊!”
呼喊声此起彼伏。
徐阶面色凝重地登上临时搭建的木台,环视四周。
广场上至少聚集了上千名官员和士子,更远处还有无数围观的百姓。
“诸位!”
徐阶声音洪亮。
“变法乱政,民不聊生!今日我们齐聚于此,就是要向皇上请命,停止变法,还大明一个朗朗乾坤!”
“停止变法!”
“还我大明!”
口号声震天动地。
徐阶注意到,严嵩本人并未到场,但他的心腹——吏部尚书欧阳必进、工部尚书赵文华等人都在前排。
他们面带微笑,似乎对这场面极为满意。
“徐阁老。”
吴时凑到徐阶耳边低语。
“西苑内似乎不太对劲。”
徐阶眯眼望向西苑方向。往日戒备森严的宫门此刻竟无人把守,司礼监和玉熙宫方向一片死寂,连个太监的影子都看不见。
“皇上这是何意?”
朱翊钧也察觉异常,皱眉问道。
徐阶心中警铃大作。
嘉靖帝素来多疑善变,今日这般反常,必有深意。
“诸位且安静!”
徐阶抬手示意。
“皇上或许正在处理政务,我们在此静候,不可造次。”
广场上的喧嚣渐渐平息,但那股压抑的愤怒依然在人群中涌动。
徐阶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知道,今日之事若处理不当,恐怕会酿成大祸。
第三章裕王府内的密谈
裕王府后院,绿树成荫,与外界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
“王爷,擦擦汗吧。”
王妃李氏手持丝帕,轻轻为裕王拭去额头的汗水。她三十出头,容貌端庄,眉宇间却带着忧色。
裕王朱载坖坐在石凳上,脸色苍白。
他今年三十有五,身材瘦削,一双眼睛却格外有神。
“外面情况如何?”
裕王低声问道。
李氏叹了口气。
“徐阶带着几百名京官在府外叫嚷了半个时辰,见无人应答,便转往西苑去了。听说西苑外已经聚集了上千人。”
“徐阶这是要把本王架在火上烤啊!”
裕王猛地拍案而起,茶杯被震落在地,摔得粉碎。
李氏连忙安抚。
“王爷息怒。徐阁老或许只是...”
“只是什么?”
裕王冷笑。
“他明知变法乃父皇之意,却带着百官闹事,这不是向父皇施压是什么?如今又引到本王府上,这不是明摆着要把本王拖下水吗?”
李氏沉默片刻,轻声道。
“妾身听闻,严家党羽打出了杀朱翊钧、救大明的旗号...”
“哼!”
裕王眼中带着厉色。
“严嵩老贼,这是要借机逼宫啊!”
李氏闻言大惊。
“逼宫?他敢!”
裕王踱步到窗前,望着西苑方向。
“有何不敢?父皇这些年沉迷修道,朝政多由严嵩把持。如今朱翊钧变法触动了他的利益,他岂会善罢甘休?”
“那...变法会停止吗?”
李氏小心翼翼地问道。
裕王转身,目光复杂地看着妻子。
“这不是变不变法的问题。
严嵩这是在试探,试探父皇的底线,也是在试探本王的立场。”
李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王爷打算...”
“等。”
裕王沉声道。
“严嵩必有后手。察哈尔蒙古虎视眈眈,东南倭寇蠢蠢欲动,若此时朝堂大乱,后果不堪设想。”
李氏脸色煞白。
“难道严嵩敢勾结外敌?”
裕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意味深长地说。
“权力之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
玉熙宫内,香烟缭绕。
嘉靖帝朱厚熜端坐在八卦台上,双目微闭,如同一尊雕像。
他已经这样静坐了一个多时辰,纹丝不动。
大太监吕芳轻手轻脚地走进殿内,跪伏在地。
“皇上,奴才已按您的吩咐安排妥当。”
嘉靖依旧闭目不语。
吕芳继续禀报。
“黄锦已与陆炳共管御林军,吴兑也已控制京营。
一千名太监组成的卫队埋伏在西苑四周,随时听候调遣。”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铜鹤香炉中升起的青烟无声地扭曲着。
“徐阶他们...还在西苑外聚集。”
吕芳小心翼翼地说。
“严嵩虽未露面,但其党羽欧阳必进、赵文华等人都在煽动官员。”
嘉靖终于缓缓睁开双眼,那双眼睛锐利如鹰,丝毫看不出已是五十多岁的老人。
“裕王呢?”
嘉靖声音沙哑。
吕芳连忙回答。
“裕王殿下闭门不出,未曾与徐阶等人接触。”
嘉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难以捉摸的笑容。
“朕这个儿子,倒是沉得住气。”
吕芳不敢接话,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吴兑表现如何?”
嘉靖突然问道。
吕芳心中一松。
“回皇上,吴大人行事果断,京营几十万人马已牢牢掌控,绝不会出乱子。”
嘉靖点点头。
“陛下,夜深了,该歇息了。”
吕芳躬身站在一旁,声音里带着几分担忧。
嘉靖抬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带着精光。
“吕芳,朕调吴兑来京,你觉得如何?”
吕芳心头一跳,谨慎答道。
“吴大人办事稳妥,陛下慧眼如炬。”
“哼。
“嘉靖冷笑一声。
“李庭竹也不可靠了。”
“什么?”
吕芳失声惊呼,随即意识到失态,连忙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