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8章 深感惭愧
“看来,该让打手直接上场了。”
京城严府,檀香袅袅。
严嵩手持狼毫,在宣纸上挥毫泼墨。八十高龄的他手腕却稳如磐石,一笔海纳百川写得气势磅礴。
“阁老书法已达人书俱老之境,笔力雄浑又不失圆润,当真妙绝!”
袁炜站在一旁,满脸谄媚。
郭朴也凑上前。
“尤其是这川字最后一竖,如利剑出鞘,却又含而不露,暗合阁老定命天下的气度。”
严嵩搁笔轻笑。
“二位过誉了。老夫不过是消遣罢了。”
他接过侍女递来的热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
“听说俞大猷近日频繁出入兵部?”
袁炜压低声音。
“正是。更蹊跷的是,皇上突然调了三百火枪兵去西山演练。”
严嵩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
“年轻人喜欢摆弄些新奇玩意儿,不足为奇。”
他走向窗边,望着皇宫方向。
“张经到哪了?”
“已过德州,三日内必到京城。”
郭朴答道。
“按阁老吩咐,沿途都有咱们的人护送。”
严嵩满意地点头,忽然问道。
“汪直那边可有消息?”
“大村的人马已经抵达舟山。”
严世蕃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高丽人加入后,人数已过万。”
兵部侍郎郭朴闻言,手中茶盏微微一颤,茶水溅在官袍上洇开一片深色痕迹。
他顾不得擦拭,急声道。
“严大人,此事当真?倭寇与高丽联手,这可是开国以来未有之变局!”
严世蕃冷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封密信甩在案上。
信纸上的火漆印章已被破坏,显然是秘密截获的。
“大友宗麟亲笔所书,还能有假?门多郎那厮更是联络了福建山区的十八寨匪寇,只等信号一起,便是烽火连天之势。”
礼部尚书袁炜捡起密信细看,眉头越皱越紧。
“倭寇、高丽、山匪...”
他抬头看向一直闭目养神的严嵩。
“严阁老,这朱翊钧推行新政,惹得海疆不宁,如今外敌压境,正是我们...”
“正是我们什么?”
严嵩突然睁眼,浑浊的眼珠里带着精光。
“袁尚书慎言。”
书房内霎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烛芯爆裂的轻微噼啪声。
严世蕃却突然大笑,笑声中透着几分癫狂。
“父亲何必遮掩?裕王殿下年已十八,按祖制早该亲政。如今皇上沉迷修道,任由朱翊钧那帮人胡作非为,再这样下去,我大明江山危矣!”
“严大人!”
郭朴惊得从椅子上弹起,官帽都歪了几分。
“这话可是大逆不道!”
严世蕃猛地拍案而起,独眼中凶光毕露。
“大逆不道?郭大人可知道,朱翊钧在福建推行的那套一条鞭法,已经让半数士绅家破人亡!他还要废科举、兴新学,这是要掘我儒家根基!”
他环视众人,声音如毒蛇吐信。
“战后不仅要摧毁闽海水师,更要清算那些支持朱翊钧的乱臣贼子,维护圣人之制!”
袁炜脸色阴晴不定,最终咬牙道。
“严公子所言极是。只是...如何让皇上明白其中利害?”
严嵩缓缓捋须,声音沙哑如磨砂。
“徐阶。”
他吐出这两个字,仿佛在咀嚼什么。
“内阁首辅若不表态,司礼监若不发声,我们就是喊破喉咙也无用。”
“父亲的意思是...”
严世蕃眯起独眼。
“先逼徐阶站队。”
严嵩枯瘦的手指在案几上划出一道痕迹。
“若内阁和司礼监装聋作哑,那就别怪我们...”
他话未说完,却让在场众人都不寒而栗。
袁炜与郭朴对视一眼,同时拱手。
“下官愿追随严阁老,匡扶社稷!”
严世蕃满意地点头,从书架上取下一卷《春秋》。
“诸位请看。”
他翻开书页,里面竟夹着一份名单。
“这些是支持变法的官员,还有他们在各地的党羽。事成之后...”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郭朴倒吸一口凉气,这份名单上赫然有六部九卿近半数的名字!
他忽然意识到,今晚踏入严府,便已无回头路了。
严嵩接过话头,声音平静得可怕。
“三日后大朝会,若内阁仍不表态,我们就组织百官在午门外跪谏。”
他眼中带着狠厉。
“以圣人之制为名,逼皇上决断。”
“若是皇上派人驱赶呢?”
袁炜忧心忡忡。
严世蕃狞笑。
“那更好!若锦衣卫敢对百官动粗,我们就趁机...”
他压低声音。
“打进宫里去!清君侧,正朝纲!”
书房内死一般寂静。郭朴额头渗出冷汗,他忽然明白,这已不是简单的政见之争,而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权力博弈!
与此同时,玉熙宫内檀香袅袅。
嘉靖帝一袭素白道袍,正倚在软榻上翻阅《陶渊明集》,神情闲适如观云卷云舒。
“皇上...”
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第三次轻唤,声音里满是焦虑。
“江南急报,倭寇勾结高丽...”
嘉靖头也不抬,指尖轻轻翻过一页。
“吕芳啊,你瞧这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何等意境。”
吕芳急得直搓手。
“皇上!严嵩父子正在...”
“正在密谋逼宫?”
嘉靖突然轻笑,抬起的眼眸清明如镜。
“四十年前,杨廷和也是这般,打着圣人的旗号逼朕认生父为皇叔。”
他合上诗集。
“如今严嵩更妙,竟以忠为名,指责朕不忠祖宗社稷。”
吕芳扑通跪下。
“老奴愚钝,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嘉靖起身踱到窗前,望着沉沉夜色。
“停止变法?或许。但更重要的是...”
他转身时,眼中寒光乍现。
“他们要朕承认,这天下是士大夫的天下,而非朱家的天下。”
“那徐阁老...”
“徐阶在等。”
嘉靖嘴角微扬。
“等朕与严嵩谁先亮出底牌。”
他突然咳嗽起来,帕子上竟有点点猩红。
吕芳大惊失色,却被嘉靖抬手制止。
“无妨。”
嘉靖将染血帕子投入香炉,看它化作一缕青烟。
“吕芳。
“嘉靖突然开口。
“你觉得吴兑此人如何?”
吕芳心头一跳,谨慎答道。
“回主子,吴总兵镇守宣府多年,边关安宁,是个能臣。”
嘉靖嘴角微扬,露出难以捉摸的笑意。
“朕记得他是徐阶举荐的?”
“是,隆庆元年徐阁老举荐吴兑出任宣府总兵。”
吕芳额头渗出细汗,不知皇帝为何突然提起这桩旧事。
嘉靖手中佛珠一顿,睁开双眼,那目光如电,直刺吕芳心底。
“即刻派人去宣府,召回吴兑,升他为协理戎政,与李庭竹共掌京营。”
吕芳大惊,京营乃京城防卫重中之重,皇帝此举必有深意。
他刚要开口询问,嘉靖又抛出一道旨意。
“还有,你去把提督九门的印收回来,让葛景回家养老吧。”
“这...”
吕芳脸色骤变。九门提督和京营统领,这两个职位关乎京城安危,皇帝突然调整,莫非...
嘉靖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冷笑道。
“怎么,你觉得朕多虑了?”
吕芳慌忙跪下。
“老奴不敢!只是...严阁老毕竟...”
“严嵩?”
嘉靖冷哼一声。
“朕倒要看看,他敢不敢!”
殿内一时寂静,只有更漏滴水声清晰可闻。
吕芳额头贴地,不敢抬头。
他忽然明白,皇帝是真的认为严嵩可能谋反!
良久,嘉靖语气稍缓。
“起来吧。严嵩与杨廷和的争斗已到紧要关头,你且等着看结果。”
吕芳战战兢兢起身,试探问道。
“主子,那徐阁老那边...”
“徐阶?”
嘉靖眼中带着讥讽。
“他太精明了,反而被严嵩利用。贪图名位,终为所累。”
吕芳想起近日朝局。
因高拱一案,严嵩暂时赋闲,董份、袁炜、郭朴三位阁老相继倒台,徐阶确实获利最多。
难怪严嵩恨他入骨。
“去吧,按朕的旨意办。”
嘉靖挥了挥手,重新闭上眼睛,仿佛刚才的雷霆之怒从未发生。
吕芳躬身退出,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他明白,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两日后,内阁前。
天刚蒙蒙亮,李春芳就远远地站在文渊阁旁的廊柱后,望着内阁前越聚越多的人群,手心全是汗。
作为礼部侍郎,他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但今晨接到密报后,他实在按捺不住好奇。
“这架势,比四十年前杨廷和逼宫时还要壮观啊...”
李春芳喃喃自语,想起父亲讲述的那场惊心动魄的政治风波。
内阁前的空地上,已聚集了上百名京官,嘈杂声此起彼伏。
为首的是一名五品御史,名叫吴时,此刻正站在台阶上慷慨陈词。
“诸位同僚!严阁老为国操劳数十载,如今年迈多病,竟遭小人构陷,被迫赋闲!高拱一案尚未查明,董、袁、郭三位大人又接连去职,此乃朝堂之大不幸!今日我们联名上奏,请皇上明察!”
“对!请皇上明察!”
众官员齐声呼应,声浪震天。
李春芳眯起眼睛仔细观察。
严嵩父子果然没有露面,而是推出这个品级不高的吴时当马前卒。
真是老谋深算——即便事情闹大,也可推说是低级官员自发行为,不会被指责为煽乱朝纲。
内阁大门紧闭,只有两名侍卫紧张地守在门口。
李春芳知道,今日内阁中只有徐阶一人当值——严世蕃病了,李本回乡丁忧,高拱还在狱中...
“徐阁老难道要独自面对这场风波?”
李春芳不禁为徐阶捏了把汗。
内阁值房内,徐阶端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捧着一本《贞观政要》,看似气定神闲,实则书页已有半刻未翻。
外面的喧嚣声越来越响,甚至能听到个别官员的辱骂。
“徐阶老贼,出来给个说法!”
“缩头乌龟,也配当首辅?”
徐阶眼角微微抽搐,却仍保持镇定。
他今年已六十有五,历经三朝,什么风浪没见过?
但今日这场面,确实比预想的更棘手。
“严嵩啊严嵩,你这一手够狠...”
徐阶心中暗叹。
他知道,严嵩这是要逼他表态——
要么站在百官这边为严嵩说话,要么就被打成排挤忠良的奸臣。
值房的门突然被推开,吴时带着十几名官员闯了进来。
“徐阁老!”
吴时拱手行礼,态度恭敬,眼中却带着挑衅。
“下官等联名上奏,请阁老过目。”
徐阶缓缓放下书卷,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
“吴御史,内阁重地,未经通报擅入,不合规矩吧?”
吴时脸色一僵,随即笑道。
“事急从权,还请阁老见谅。”
说着将一份奏折放在案上。
“这是三百余名官员的联名奏请,望阁老代为转呈皇上。”
徐阶看也不看那奏折,重新拿起书本。
“本官知道了,诸位请回吧。”
“徐阁老!”
一名年轻官员忍不住上前一步。
“事关重大,您总该给个说法!”
徐阶眼皮都不抬。
“朝廷自有法度,诸位若有本章,按程序递上来便是。”
吴时眼中带着恼怒,但很快压下。
“既如此,下官告退。”
他转身对众人使了个眼色,一行人悻悻退出。
值房外,吴时对聚集的官员们高声道。
“徐阁老不肯表态,我们只能直接进宫,找司礼监说个明白!”
“对!进宫!”
“找吕公公!”
人群开始骚动,有人已经向西苑方向移动。
李春芳在远处看得心惊肉跳——
若百官真的集体进宫请愿,内阁必将被追究失职之罪!
值房内,徐阶终于放下了始终未读一字的书卷。
他长叹一声,知道不能再装聋作哑了。
“来人。”
徐阶唤来贴身长随。
“备轿,老夫要进宫面圣。”
当徐阶缓步走出内阁大门时,已有半数官员向西苑方向涌去。
剩下的见徐阶终于现身,纷纷围了上来。
“徐阁老!您总算出来了!”
“您要为我们做主啊!”
徐阶站在台阶上,环视众人,突然深深一揖。
这个举动让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诸位同僚。”
徐阶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老夫年迈昏聩,本不该居此高位。今日诸位前来,老夫深感惭愧。”
这番话出乎所有人意料。
吴时皱眉道。
“徐阁老此言差矣,下官等是为严阁老鸣不平,非为阁老您...”
徐阶站在内阁大门前的石阶上,宽大的官袍被晨风吹得微微鼓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