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4章 别来无恙

“兵部?”

“正是。”

李春芳点头。

“更蹊跷的是,三日前倭寇突袭台州,虽被击退,但沿海卫所损失惨重。而据逃回来的渔民说,那些倭寇对卫所布防了如指掌。”

徐阶猛地转身,长须微颤。

“你的意思是...”

“下官不敢妄言。”

李春芳连忙摆手,却又忍不住道。

“只是太过巧合。

严党掌控兵部多年,沿海布防图...”

话未说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跑进来,连礼数都顾不上。

“阁老!西南六百里加急!”

徐阶一把接过漆封的军报,拆开一看,脸色骤变。

“金腾失守!莽应龙攻破边关,邉罗国告急求援!”

李春芳腾地站起,带翻了茶盏,褐色的茶汤在奏折上洇开一片。

“什么?金腾可是大明领土!莽应龙怎敢...”

话音未落,又一名小吏气喘吁吁跑来。

“报!安南莫朝急报,郑检大军压境,莫氏危在旦夕,请求天朝发兵救援!”

徐阶与李春芳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恐惧。

“一日之内,西南两处告急...”

徐阶喃喃道,突然冷笑一声。

“好一个严嵩,好一个告病在家!”

李春芳不解。

“徐公此言何意?”

徐阶将两份急报重重拍在案上。

“倭寇袭扰、朝鲜使团遇袭、金腾失守、安南告急...这些事看似无关,却都在严嵩病重期间接连爆发,你不觉得蹊跷吗?”

李春芳倒吸一口凉气。

“你是说...这都是...”

“走!”

徐阶一把抓起官帽。

“去裕王府!这些事必须让王爷知晓。”

紫禁城内,暮色四合。

裕王朱载坖站在文渊阁外,望着檐角上渐渐隐去的最后晚霞,眉头紧锁。

他身后传来脚步声,徐阶和李春芳并肩走来,两人皆是神色凝重。

“殿下。”

徐阶拱手行礼,声音低沉。

“台州战报已经确认,我军折损三千余人,倭寇突破防线,正向宁波方向移动。”

裕王深吸一口气,袖中的手微微发抖。

“徐阁老,这已经是本月第三起边患。台州之败,缅甸土司求援被拒,再加上东南沿海倭寇猖獗...”

他顿了顿,眼中带着锐利。

“这些事,都与朱翊钧的变法脱不了干系。”

李春芳轻咳一声,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

“殿下慎言。变法乃皇上钦定,朱大人不过是执行圣意。”

徐阶眼中精光一闪,接过话头。

“殿下所言极是。但眼下不是追究变法的时候,而是要给朝野一个交代。”

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

“汪直被杀一事,与倭寇关系最为密切。”

裕王眼睛一亮。

“胡宗宪和王本固?”

“正是。”

徐阶点头。

“王本固已被革职,剩下的...只有胡宗宪了。”

三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李春芳叹了口气。

“胡宗宪确实合适。台州之败,他作为统帅难辞其咎。”

裕王沉思片刻,试探性地问。

“徐阁老觉得,是否应该让胡宗宪、俞大猷、杨博三人...有个说法?”

徐阶与李春芳相视一笑,那笑容里藏着太多无奈。

徐阶缓缓道。

“殿下明鉴。不过...”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

“背后的隐情,恐怕还要看皇上怎么说。”

李春芳接话。

“内阁已成摆设,最后终究是朱家的事。我们这些外人...”

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裕王听出弦外之音,心中了然。

他整了整衣冠。

“既如此,本王这就进宫面见父皇。”

“殿下且慢。”

徐阶忽然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

“严嵩那边...”

裕王眼中带着厌恶。

“严嵩称病不出,严世蕃却暗中驳回缅甸求援,致使事态恶化。他们父子...”

他咬了咬牙,没再说下去。

徐阶意味深长地道。

“还是先看吧...”

暮色已深,三人各自散去。

李春芳临上轿前,突然凑到徐阶耳边。

“徐公,严嵩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徐阶望着紫禁城的方向,淡然道。

“静观其变吧...”

玉熙宫内,烟雾缭绕。

嘉靖帝朱厚熜盘坐在八卦台上,双目微闭,如同一尊雕像。

吕芳轻手轻脚地擦拭着法器,眼角余光不时瞥向皇帝。

“吕芳。”

嘉靖突然开口,声音冷冽。

“你心不在焉。”

吕芳手一抖,差点碰倒一旁的磬子,连忙跪下。

“老奴该死。”

嘉靖睁开眼,那双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锐利。

“裕王晌午来过,徐阶他们...倒是会找人说情。”

吕芳额头渗出细汗。

“皇上明鉴。

徐阁老也是为难...”

“为难?”

嘉靖冷笑一声。

“他们逼裕王来探朕的口风,这叫为难?”

吕芳不敢抬头,只能硬着头皮道。

“裕王殿下说,杨博、俞大猷、胡宗宪三人毕竟是当事人,朝廷应该有个说法。另外...”

他顿了顿。

“上次缅甸土司求援,是严世蕃给驳了,如今事态糜烂...”

嘉靖猛地站起身,道袍无风自动。

“说法?他们要什么说法!”

他走到吕芳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老太监。

“严嵩称病不出,却让严世蕃驳回求援;东南倭寇猖獗,恰逢台州新败;西南缅甸生乱,边关告急...”

他每说一句,声音就冷一分。

“吕芳,你看不出这是什么吗?”

吕芳浑身发抖。

“老奴愚钝...”

“这是逼宫!”

嘉靖厉声道。

“比当年杨廷和还要狠毒的逼宫!”

吕芳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

“皇上是说...严嵩他...”

嘉靖转身望向窗外的夜色,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更加危险。

“严嵩退居幕后,倭寇、郑检、莽应龙这些打手轮番上阵。朕若回应,没有实力打退他们;若不回应,他们就会得寸进尺。”

他冷笑一声。

“内阁那两个老东西,除了收发文书,还能做什么?徐阶明白这点,才怂恿裕王来探朕的口风。”

吕芳思索片刻,小心翼翼地问。

“那俞大猷和杨博...”

嘉靖转身,眼中精光闪烁。

“俞大猷手上的闽海水师,是唯一能对抗倭寇的力量。若罚了他,谁来守海防?杨博在蓟辽镇守多年,没有他,北疆立刻就会大乱。”

他走近吕芳。

“徐阶他们掌着内阁,却毫无作为,推裕王来逼朕,就能解决问题了?”

吕芳恍然大悟。

“严嵩这是...引狼入室?”

“不。”

嘉靖摇头,眼中带着杀意。

“这叫开门揖盗。

他自己做不到的事,就让盗贼来做。”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

“这次不是冲着朱翊钧,而是直接冲着朕,冲着大明朝来了。”

吕芳倒吸一口冷气。

“皇上,那我们现在...”

嘉靖走回八卦台,缓缓坐下。

“传旨,明日早朝。朕要看看,这出戏他们打算怎么唱下去。”

吕芳额头上的汗珠顺着皱纹滑落。窗外是六月闷热的天气,蝉鸣声透过厚重的宫墙传来,更添几分烦躁。

“陛下,严嵩一党愈发肆无忌惮了。”

吕芳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压得极低,生怕被殿外的太监们听去。

嘉靖皇帝斜倚在龙榻上,手中把玩着一串沉香木佛珠。

他年近六旬,面容消瘦,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人心。

听到吕芳的话,他手指微微一顿,佛珠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朕知道。”

嘉靖的声音沙哑而平静。

“严嵩那老狐狸,这些年把持朝政,结党营私,朕都看在眼里。”

吕芳心头一颤,连忙低下头。

“陛下圣明。”

“圣明?”

嘉靖突然冷笑一声。

“朕若是圣明,何至于让局势败坏至此?”

他猛地坐直身体,眼中带着痛楚。

“三十七年了,朕在这深宫中,看着严嵩一步步蚕食朝堂,看着那些忠臣良将一个个倒下...”

吕芳不敢接话,只听得嘉靖继续道。

“如今外敌环伺,严嵩却还在内斗。他那些党羽,罗龙文、鄢懋卿之流,在江南煽风点火,这是要把大明的根基都挖空啊!”

“陛下,那朱大人他...”

“朱翊钧?”

嘉靖眼中带着复杂。

“他是个能臣,可惜...太急了。”

皇帝长叹一声。

“变法改制,触动利益,严嵩岂能容他?”

吕芳恍然大悟,点头表示理解。

嘉靖虽然看透了一切,但深感自己贻误了几十年,导致形势不可挽回。

严嵩使出丧尽天良的损招,逼得外人都打进来了,自己却没有办法应对。

嘉靖无奈地摇头。

“眼下只能先看着。朕若回应,这些人就会闹得更欢。”

他眼中带着疲惫。

“内阁代天理政,一出事就推给朕,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老奴明白了。”

吕芳深深一揖。

“传朕口谕。

“嘉靖突然正色道。

“谁也不准吭声。尤其是你,吕芳,给朕管好东厂的人,别让他们轻举妄动。”

“老奴遵旨。”

与此同时,在江南钱塘的一处盐商大院中,灯火通明。

罗龙文一袭青衫,坐在主位上,慢条斯理地品着茶。

他面容清瘦,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不时扫过厅内众人。

鄢懋卿则穿着华贵的锦袍,正与几位盐商谈笑风生。

大厅里聚集了四省党羽残余和徐洋等一众丝绸商,还有盐商、药商、瓷器商等,都是长期以来依附严家发财的。

这是他们一年来第一次见到严家大佬,个个哭爹喊娘,说尽了变法的罪恶。

“罗大人,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一个肥胖的盐商哭诉道。

“那朱翊钧推行的雇工法,简直是要断我们的生路!工钱涨了三成不说,还不准我们随意辞退工人!”

“是啊是啊!”

另一个丝绸商接口道。

“他还说什么天下百姓皆为陛下子民,这不是要我们与那些贱民平起平坐吗?”

罗龙文放下茶盏,轻轻咳嗽一声。厅内立刻安静下来。

鄢懋卿见状,笑着起身。

“各位,该说几句正事儿了。”

罗龙文微微颔首。

“反正都是严阁老吩咐的话,照实说就完了。”

鄢懋卿环视众人,声音陡然提高。

“如今的大势,你们明白了吗?”

不等回答,他继续道。

“继续跟朱翊钧闹,闹雇工之法,就说朱翊钧是要灭尽商人的!”

“第二件。

“鄢懋卿竖起两根手指。

“要跟缙绅走动,说清楚这是贱民们要起来了,让他们多长只眼睛,把那些跟着缙绅的佃户、雇工,也都要看紧了。”

罗龙文此时才缓缓开口。

“重点是要说朱翊钧造反。”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

“他折腾那么多事,目的是为了称帝。”

众人闻言,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徐洋激动地站起来。

“罗大人高见!我们许多商人已经很不满,曾去闹过,但朱翊钧那厮根本不理!”

罗龙文冷笑。

“你们没有闹到点子上。”

他目光如电。

“要说朱翊钧是跟所有商人做对,是要断了大明的商脉!”

“对对对!”

众人纷纷附和。

罗龙文与鄢懋卿相视一笑,感觉事情已经有了一半。

严府内,气氛同样紧张。

高寒文、赵文华刚刚进门,却见严世蕃反而在门外,扶着被革职的袁炜、郭朴,也都来了。

严嵩乍见袁炜、郭朴,喜出望外,连忙迎上前。

“袁公、郭公,别来无恙啊!”

袁炜和郭朴都是年过六旬的老臣,此刻却显得憔悴不堪。

袁炜苦笑道。

“严阁老,我们如今是戴罪之身,冒昧来访,还望见谅。”

严嵩连连摆手。

“哪里话!二位能来,老夫求之不得。”

他叹了口气。

“老夫无能,忝为内阁首辅,却是一筹莫展啊!”

郭朴沉声道。

“严阁老过谦了。朝中局势,我们都看在眼里。

朱翊钧那厮仗着陛下宠信,肆意妄为,若不制止,国将不国啊!”

“一切唯严阁老马首是瞻!”

袁炜拱手道。

严嵩眼中带着得意,随即掩饰过去。

“世蕃,你接着与诸位大人聊。”

严世蕃斜倚在紫檀木太师椅上,独眼微眯,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扶手。

“诸位大人。”

严世蕃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