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3章 杯水车薪

“听说朱学士的火器营曾把胡总督从倭寇包围中救出来!”

“营中那五门铁菩萨火炮,一炮能轰塌城墙呢!”

“比佛郎机人的大炮还厉害...”

人心渐渐安定下来,变法事宜也得以顺利推进。

与此同时,朱翊钧在书房中埋首于一堆从南京礼部调来的档案中。

这些泛黄的纸页记载了正德嘉靖以来的朝贡和外交记录。

烛光摇曳,朱翊钧眉头紧锁。按编年排列来看,从正德后期开始,随着葡萄牙人攻陷藩属国满加剌(马来西亚)和马六甲,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奇怪...”

朱翊钧喃喃自语,手指在一份份文书上划过。

“鞑靼、安南、日本、缅甸...几乎同时发生内乱...”

他连续研读了两三天,忽然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

16世纪的亚洲各国几乎在同一时期经历了一场神秘的内部坍塌。情况出奇地相似。

权臣当道、王室衰微、民变四起...

朱翊钧的手指在一卷泛黄的文书上缓缓移动。

“朝鲜四色党...越南莫朝与后黎朝分裂...缅甸莽氏集团...”

朱翊钧低声念着,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琉球国相毛龙喧专权...鞑靼赤贫...”

他的手指突然停在了一行字上。

“嘉靖二十三年,佛郎机人献红衣大炮于朝鲜尹元衡。”

“尹元衡...”

朱翊钧猛地站起身,衣袖带倒了桌上的茶盏,瓷片碎裂声在寂静的档案库内格外刺耳。

他顾不上收拾,快步走向另一排书架,抽出《朝鲜实录》迅速翻阅。

“果然!”

朱翊钧眼中精光一闪。

“尹元衡就是朝鲜的严嵩!”

他快步回到桌前,铺开一张巨大的东亚地图,用朱笔在各处标记。

随着标记越来越多,一个可怕的图景逐渐清晰——

从朝鲜到越南,从缅甸到琉球,每个国家的权臣集团背后,都有葡萄牙人的影子。

“海商、火器...”

朱翊钧的笔尖重重戳在澳门的位置。

“暴力至上的文明...”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随即雷声轰鸣。

朱翊钧抬头望向窗外渐起的风雨,仿佛看到了即将席卷东亚的血雨腥风。

“大人!”

一个急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断了朱翊钧的思绪。

他的亲随朱福快步走进,递上一封加急邸报。

“朝鲜国使商团在济州遇袭,全团三十八人,仅三人幸存。”

朱翊钧展开邸报,瞳孔骤然收缩。

“火器袭击...疑似倭寇所为...”

“不,不是倭寇。”

朱翊钧冷笑一声。

“是大友宗麟!”

他猛地拍案而起。

“朱福,备马!我们连夜回杭州!”

雨幕中,十余骑快马冲出南京城门。

朱翊钧的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雨水打湿了他的面庞,却浇不灭他心中的火焰。

“索扎、大友宗麟、严嵩...”

朱翊钧在心中默念着这三个名字。

“你们以为大明是纸糊的吗?”

三日后,杭州钦差行辕。

朱翊钧正在书房审阅各地送来的密报,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

他皱眉放下毛笔,正要询问,就见张居正风尘仆仆地推门而入。

“叔大!”

朱翊钧惊喜起身。

“泉州之事如何?”

张居正抹了把脸上的汗水,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

“幸不辱命!佛郎机、回回、南洋商人已同意从广州港起运。

俞大猷答应派二十艘战船护航至安南嘉定。”

朱翊钧接过文书快速浏览,眉头渐渐舒展。

“好!太好了!洋商何时付款?”

“他们只愿在第三批货到港时全额支付。”

张居正叹了口气,随即又振奋道。

“不过张翰和刘应节已征募三千辆马车,四十天内可将全部货物运至广州。”

朱翊钧点点头,目光落在张居正疲惫的脸上。

“你瘦了。”

张居正摆摆手。

“无妨。倒是你这边,朝鲜使团的事...”

“只是开始。”

朱翊钧神色凝重。

“我怀疑严嵩已经与葡萄牙人、日本人勾结,准备对大明发动一场大规模反扑。”

张居正倒吸一口冷气。

“可有证据?”

“暂时没有直接证据。”

朱翊钧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的梧桐。

“但种种迹象表明,整个东亚的动荡不是巧合。葡萄牙人正在用他们的火器和海商,扶植各国的权臣集团。”

张居正沉思片刻。

“所以你要用这批丝绸贸易...”

“筹集军费,加强海防。”

朱翊钧转身,眼中带着坚定的光芒。

“同时,我们必须先发制人,在严嵩发动之前...”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

朱福慌张地冲进来。

“大人!不好了!词人祠外聚集了二百多商人,全都跪在地上请愿!”

朱翊钧与张居正对视一眼,快步向外走去。

词人祠外,场面令人震撼。

二百多名商人整齐地跪在雨中,面前铺着长长的白绢,上面用朱砂写着触目惊心的大字。

“请朱学士给商人一条活路!”

“劫富济贫,圣贤不许!”

“契奴烧我作坊,请朱学士给个说法!”

“官府不付货款,商人自然不付工钱!”

“朱翊钧变法,商人变穷!”

“商人无德,请朱学士发落!”

朱翊钧勒住缰绳,胯下的骏马喷着白气在词人祠前停下。

他眯起眼睛,望着祠外黑压压跪了一片的商贾们,那些刺目的白布标语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诛心变法,祸国殃民!”

“与民争利,天理难容!”

每一条标语都像刀子般直指他的新政。

朱翊钧嘴角微微抽动,心中冷笑。

“好一个与民争利,这些民可都是家财万贯的大商贾。”

他翻身下马,锦衣卫立刻上前护卫。

商人们见到他,眼中怒火更盛,却诡异地保持着沉默。

朱翊钧注意到领头的是徐洋——

苏州最大的丝绸商,也是严嵩党羽何茂才的姻亲。

“大人,小心有诈。”

贴身侍卫低声提醒。

朱翊钧不动声色地点头,缓步向前。

他故意放慢脚步,仔细查看每一条标语。

这些措辞绝非普通商人能想出来,必是严家那些刀笔吏的手笔。

“朱大人!”

一个嘶哑的声音突然打破沉默。

“您这是要逼死我们这些做买卖的吗?”

朱翊钧头也不抬,继续检视标语。

这沉默如同火上浇油,商人们开始骚动。

“官营钱庄垄断丝市,我们这些作坊还怎么活?”

“雇工之法让工钱翻倍,成本谁来承担?”

“限制土地买断,我们扩建的工坊怎么办?”

质问声此起彼伏,朱翊钧却充耳不闻。

他眼角余光扫过围观百姓,发现他们只是看热闹,甚至有人对着商人指指点点,脸上带着讥笑。

徐洋见状,脸色阴沉地一挥手,十几个家丁立刻冲向围观人群。

“滚开!官府办事,闲杂人等回避!”

一个老汉被推倒在地,篮子里的鸡蛋碎了一地。

“天杀的!你们这些奸商养的狗!”

老汉爬起来怒骂。

百姓们顿时炸开了锅。

“打人了!”

“奸商的走狗打百姓了!”

人群愤怒地围住那些家丁。

朱翊钧看准时机,厉声喝道。

“何人胆敢当街行凶?”

百姓们见有官员撑腰,更加激愤。几个壮小伙夺过家丁手中的长棍,反将他们打得抱头鼠窜。

徐洋脸色大变,慌忙后退。

朱翊钧不再理会混乱的场面,大步走入词人祠内。

一进大堂,就看见马自强和张四维正在焦急踱步,归有光和徐学谟则坐在一旁,脸色凝重。

“大人!”

马自强快步迎上。

“这些商人闹了大半天,非要您给个说法。”

徐学谟拍案而起。

“下官这就调一队兵马来,看他们还敢不敢聚众闹事!”

朱翊钧摆手制止。

“不急。归大人,查清楚了吗?真的是契奴烧了作坊?”

归有光摇头。

“下官亲自查验过,只是一台织机因保养不当起火,很快就被扑灭,损失不过几两银子。”

“果然如此。”

朱翊钧冷笑。

“他们连张阁老的面子都不顾,直接冲着本官来,看来是铁了心要闹大。”

张四维压低声音。

“大人,严党这次来势汹汹。下官收到消息,鄢懋卿和罗龙文已经秘密到了江南。”

朱翊钧瞳孔微缩。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昨日。

他们伪装成商队,从钱塘水门入城。”

朱翊钧走到窗前,望着外面仍未散去的商人们。

“马大人,那些契奴的工钱真的拖欠了?”

马自强点头。

“多数作坊已经一个月没发工钱,徐洋的工坊更是拖欠了近两个月。奇怪的是,契奴们反而很平静。”

“因为他们相信本官会替他们做主。”

朱翊钧转身,眼中带着锐利。

“这些商人太心急了,连表面功夫都不做,看来严党给他们的压力不小。”

徐学谟不解。

“大人,为何不直接镇压?这些商人背后是谁,朝野上下谁不知道?”

“正因为知道,才不能轻举妄动。”

朱翊钧轻叩桌面。

“严嵩老贼巴不得我们动武,他好在皇上面前参我们一个激变良民的罪名。”

大堂内一时沉默。远处传来商人们不甘心的叫嚷声,与百姓的哄笑混在一起。

“归大人。”

朱翊钧突然开口。

“你去告诉那些商人,三日后本官在巡抚衙门公开答复他们的诉求。”

归有光惊讶。

“大人真要和他们谈判?”

“谈判?”

朱翊钧嘴角勾起冷笑。

“本官是要给他们一个体面退场的机会。马大人,你立刻去查那些拖欠工钱的作坊,按《雇工新法》开罚单。

徐大人,你负责清点官营钱庄的账目,凡有违规借贷给这些闹事商人的,一律严惩。”

众人领命而去。

从词人祠后门离开,朱翊钧换了一身便装,只带了两名亲信,快马加鞭赶往城外的观音寺。马蹄声在青石板路上清脆回荡,惊起路边树上的鸟雀。

观音寺香火不旺,此时更是人迹罕至。

朱翊钧下马后,一名小沙弥迎上来,不发一言地引他们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僻静的禅房。

禅房内,吴明、吴亮兄弟正在翻阅一叠文书。见朱翊钧进来,立刻起身行礼。

“查得如何?”

朱翊钧直接问道。

吴明递上一份名单。

“大人,已经确认有二十三家大作坊与何茂才、郑必昌有利益往来。

这些作坊主每月都要向两位大人的慈善堂缴纳善款。”

“慈善堂?”

朱翊钧冷笑。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洗钱之所。”

吴亮补充道。

“更惊人的是,鄢懋卿、罗龙文确实已经到了江南。据线报,他们昨晚秘密会见了徐洋等十二名大商人,地点就在钱塘江畔的望江楼。”

京城内阁,初夏的蝉鸣声透过厚重的窗棂传入,却驱散不了堂内凝滞的空气。

徐阶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下,青瓷与檀木相触,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李公,这茶凉了。”

徐阶叹了口气,指尖在案几上无意识地画着圈。

李春芳抬起布满皱纹的眼皮,苦笑道。

“凉茶败火,正适合这燥热的天气。”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

“也适合这朝堂局势。”

两人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疲惫。

案几上堆着厚厚的奏折,最上面是朝鲜国王愤怒的国书——商队遇袭,十三名朝鲜使臣命丧黄泉,货物被劫掠一空。

“宣慰使派出了?”

徐阶问道,手指轻轻敲打着朝鲜国书的鎏金封面。

“昨日已启程。”

李春芳摇头。

“不过是杯水车薪。朝鲜王不是傻子,看得出我们只是在拖延。”

徐阶站起身,踱到窗前。透过雕花窗棂,能看到紫禁城金色的屋顶在阳光下闪耀。

如此盛世景象,却掩盖不了朝堂上的暗流涌动。

“严嵩告病多久了?”

徐阶突然问道。

李春芳掐指一算。

“整整三十七日。”

他意味深长地补充道。

“自从朱翊钧那四条变法呈递内阁后。”

“严世蕃呢?”

“说是侍奉父亲汤药,但据我所知...”

李春芳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

“有人看见他前日在城外别院宴请兵部几位郎中。”

徐阶眼中精光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