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1章 这不可能
“暂且搁置诱敌之策。”
朱翊钧最终决定。
“当务之急是稳定沿海州县,安抚百姓。马尚书,官营钱庄的银两可已到位?”
马森拱手。
“回大人,五十万两白银已调拨至江南各钱庄,随时可支取。”
“好。”
朱翊钧点头。
“传令沿海州县,凡因倭乱受损者,皆可至官营钱庄借贷,利息减半,三年偿还。”
张居正补充道。
“再加一条,凡参与海防建设的壮丁,家中赋税减免两成。”
命令一道道传出,整个巡抚衙门灯火通明,官吏们彻夜不眠地处理文书。
朱翊钧站在廊下,望着忙碌的众人,心中却仍惦记着那个未能实施的战术。
“大人还在想海湾设伏之事?”
张居正不知何时已站在身侧。
朱翊钧轻叹。
“是啊。若能一举歼灭倭寇主力,东南沿海可保数年太平。”
“时机未到。”
张居正目光深远。
“待赵士桢的火器到位,俞大猷训练好水师,再行此计不迟。”
雨势渐小,东方泛起鱼肚白。
朱翊钧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新的一天已经开始,而倭寇的威胁依然悬在头顶。
七日之后,江南各州县秩序基本恢复。
官营钱庄的银两如流水般支出,又因商贸恢复而逐渐回流。
市集重新开张,渔民再次出海,仿佛倭寇的威胁已成过去。
但朱翊钧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第一批丝绸必须按时交货。”
朱翊钧对张居正说道,两人骑马前往华亭查验货物。
“这是变法的试金石,若连丝绸贸易都做不成,遑论其他?”
张居正颔首。
“严家那边可有动静?”
“暂时安静得反常。”
朱翊钧眯起眼睛。
“越是平静,越要警惕。”
华亭的大仓前,数十辆马车正在装卸货物。
丝绸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一匹匹整齐码放。
小作坊主们排队领取预付的银两,脸上洋溢着喜色。
“大人请看。
“负责仓储的官员指着账册。
“七十八家作坊已交货九成五,剩余部分三日内必能补齐。”
朱翊钧随手抽检了几匹丝绸,质地均匀,染色上乘,比官营作坊的出品不遑多让。
“很好。”
他满意地点头。
“洋商何时到港?”
“按约定,五日后抵达宁波港。”
官员回答。
“葡萄牙人的护航舰队已到琉球,不日南下。”
回杭州的路上,朱翊钧心情稍松,甚至有了闲情欣赏沿途的春色。
稻田新绿,桑叶初发,江南的生机令人振奋。
“若年年如此,何愁国库不盈?”
他笑着对张居正说。
张居正却仍眉头微蹙。
“下官总觉得太过顺利,严家不会坐视我们成功。”
“他们敢!”
朱翊钧冷哼一声。
“若敢破坏丝绸贸易,就是与整个江南为敌。”
然而,就在他们抵达杭州的当晚,变故突生。
“大人!大事不好!”
官营钱庄的管事跌跌撞撞冲进巡抚衙门,脸色惨白如纸。
朱翊钧手中的茶盏啪地落地,碎瓷四溅。
张居正一个箭步上前揪住那人衣领。
“慌什么!慢慢说!”
“外、外洋商船...”
管事上气不接下气。
“被击沉了!五艘全没了!”
朱翊钧只觉耳边嗡的一声,仿佛被人当头一棒。
他强自镇定,接过管事颤抖着递上的急报。
“砰!”
青瓷茶盏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在朱翊钧的官靴上,他却浑然不觉。
那张由张经签署的急报在他手中微微颤抖,墨迹未干的击沉五艘商船六个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张阁老,这...”
朱翊钧的声音有些发涩。
张居正已经一把揪住那钱庄管事的衣领,素来沉稳的脸上罕见地浮现出厉色。
“说清楚!何时的事?何人亲眼所见?”
那管事吓得面如土色,结结巴巴道。
“回、回阁老,是闽海卫所的八百里加急,说是在牛山岛附近发现可疑船队,水师开炮示警后对方竟加速逃离,这才...”
“荒谬!”
张居正猛地松开手,转身时官袍带起一阵风。
“洋商船队都有通关文牒,怎会见了水师就跑?”
朱翊钧已经快步走到悬挂的海图前,手指重重戳在福建外海的位置。
“牛山岛离琉球不足百里,正是葡萄牙人常走的航线。”
他忽然转身,眼中精光暴射。
“张经这老狐狸,偏偏选在这个节骨眼上...”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照得厅内忽明忽暗。
初夏的雷雨来得又急又猛,豆大的雨点已经开始砸在窗棂上。
张居正捻着胡须在厅中踱步,忽然停住。
“殿下可注意到,这急报上没有俞帅的副署?”
“不止如此。”
朱翊钧冷笑一声,将急报拍在案上。
“通篇只说击沉,却不说用的是何种火炮。
如今闽海水师装备的,除了佛郎机人的子母铳,就是咱们的铁菩萨。”
雨声渐密,张居正的脸色在烛光下阴晴不定。
他忽然压低声音。
“严世蕃前日刚去了福建。”
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骇然。
朱翊钧一拳砸在海图上。
“好一招借刀杀人!若是佛郎机人以为我们用新式火炮袭击他们的商船...”
“更要命的是那批丝绸。”
张居正快步走到窗前,雨水打湿了他的袖袍。
“交货期限就在三日后,现在商船沉了,我们拿什么给剩下的洋商?官庄预付的三成货款转眼就会变成压垮小作坊的债务!”
一道惊雷炸响,震得窗纸簌簌作响。
朱翊钧忽然抓起挂在架上的蓑衣。
“备马!我要亲自去趟华亭仓库。”
“不可!”
张居正一把按住他的手臂。
“若这真是严家的局,此刻外面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您这一去,不正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朱翊钧挣开他的手,眼中燃着怒火。
“难道坐视那三十万匹丝绸被人做手脚?张阁老莫非忘了去岁松江府那场意外走水?”
雨幕中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片刻后,一个浑身湿透的锦衣卫千户闯了进来,单膝跪地。
“禀殿下,刚收到密报,闽海卫所击沉的商船中,有两艘挂着葡萄牙国旗!”
张居正倒吸一口凉气。
朱翊钧却突然笑了,只是那笑容冷得吓人。
“好啊,连佛郎机人都扯进来了。
严嵩父子这是要借洋人的手掀了变法的桌子!”
“不对。”
张居正突然摇头。
“佛郎机人没理由击沉自己的商船。除非...”
他猛地抬头。
“除非那根本不是葡萄牙人的船!”
朱翊钧瞳孔一缩。
“倭寇假扮的?”
窗外雨势更急,张居正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严世蕃上月不是刚纳了个倭女为妾?”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二人。门开处,是满脸惊惶的杭州知府。
“阁老,不好了!华亭那边传来消息,说有倭寇细作混入了丝绸仓库!”
朱翊钧与张居正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断。
“劳烦知府立即调派衙役封锁仓库周边,但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朱翊钧语速极快,同时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扔给锦衣卫千户。
“你带人换上便装,把咱们藏在临安的那队火枪手调来。”
待众人领命而去,张居正忽然压低声音。
“殿下真要去华亭?”
“非去不可。”
朱翊钧已经系紧了蓑衣。
“严家这招毒就毒在,无论我们是否保住丝绸,都已经输了——若保不住,变法流产;若保住了,葡萄牙人的抗议文书怕是已经在进京的路上。”
张居正沉吟片刻,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
“今早收到的,还没来得及给您看。琉球的葡萄牙总督派了特使,说是要商讨火炮袭击事件的赔偿问题。”
朱翊钧接过信扫了一眼,冷笑更甚。
“果然来了。特使三日后到?正好是丝绸交货的最后期限。”
“张阁老,事态紧急。”
朱翊钧直接指向案几上的密报。
“佛郎机人已经收到商船被击沉的消息,他们的舰队提督索扎正在琉球集结战船。”
张居正眉头紧锁,拿起密报快速浏览,手指微微颤抖。
“比预想的更快...华亭大仓的丝绸已经堆积如山,若佛郎机人暂停贸易,货款至少要延迟三个月交付。”
“三个月?”
朱翊钧冷笑一声。
“变法等得起三个月吗?严党正等着看我们笑话!”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张居正紧绷的面容。
雷声隆隆而至,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张居正突然拍案而起。
“必须抢在佛郎机使节到南京前解决此事!”
他快步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
“我这就写一份知会文书,让佛郎机人暂缓行动。”
朱翊钧凑近观看,只见张居正笔走龙蛇,字字如刀。
【大明官营钱庄知会佛郎机舰队及洋商书。
近日海上之事,必有蹊跷。朝廷已派专员彻查,望贵国暂息雷霆之怒,静候查明...】
“这文书交给谁?佛郎机人不会轻易相信朝廷官员。”
朱翊钧皱眉问道。
张居正搁下毛笔,墨迹未干便唤来亲信。
“去请皇商林国斌,就说有十万火急之事。”
待亲信离去,张居正转向朱翊钧。
“林国斌是吕宋侨商,在琉球有亲戚,与索扎有过几面之缘。让他去解释,比朝廷官员更易取信。”
朱翊钧眼中带着讶异。
“张阁老竟在佛郎机人中也有布局?”
“非是布局。”
张居正摇头苦笑。
“去年核定海税时,这林国斌曾来申诉,我看他为人机敏,又通佛郎机语,便留了联络。”
不到半个时辰,一个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匆匆赶来。
他身着锦缎却步履矫健,一看便是常年奔波海上的商人。
“林国斌拜见两位大人!”
来人恭敬行礼,眼中却带着商人的精明。
张居正简单说明情况,将文书递给他。
“此事关乎国运,你必须亲自交到索扎手中。”
林国斌接过文书,脸色骤变。
“索扎提督性情暴烈,去年有西班牙商船误入其航线,他直接下令炮轰...”
他咽了口唾沫。
“大人,若他怒极开战...”
“告诉他。”
朱翊钧突然开口。
“大明愿以双倍价格赔偿被击沉的商船,且免除佛郎机商人明年一半的关税。”
林国斌瞪大眼睛。
“这...这代价太大了!”
“比起变法失败,这点代价算什么?”
朱翊钧冷冷道。
“你告诉他,若一意孤行,大明水师虽不擅远洋,但在近海,佛郎机人占不到便宜!”
张居正补充。
“软硬兼施。你先示好,若他不听,再提水师。”
林国斌额头渗出冷汗,将文书小心收入怀中。
“小人这就启程,快马加鞭七日可到琉球。”
待林国斌离去,朱翊钧长舒一口气,却发现张居正盯着自己,目光复杂。
“朱大人方才的决断...颇有宰辅之风。”
张居正意味深长地说。
朱翊钧苦笑。
“张阁老何必取笑?若非形势所迫,谁愿对蛮夷低头?”
“不是低头,是权宜。”
张居正走到窗前,望着渐起的风雨。
“两国交涉至少需要半年,这半年里,我们的丝绸会烂在仓库,商路会断,变法...将寸步难行。”
朱翊钧握紧拳头。
“所以必须稳住佛郎机人,至少拖到下一批生丝收成。”
“不仅如此。”
张居正转身,眼中精光闪烁。
“我明日亲赴厦门,与在闽洋商面谈。若能说服几家大商行先行垫付货款,或能缓解燃眉之急。”
朱翊钧思索片刻。
“我随阁老同去。”
“不可!”
张居正断然拒绝。
“你是户部侍郎,突然离京必引猜疑。况且...”
他压低声音。
“严党正盯着你,若你离京,他们必会生事。”
雷声再次炸响,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朱翊钧突然想起一事。
“张阁老,那被击沉的佛郎机商船...真是水师所为?”
张居正神色一凛。
“水师提督李成梁发誓说,当日确有佛郎机船先开炮挑衅。”
“但佛郎机人坚称是商船。”
朱翊钧眯起眼睛。
“更奇怪的是,据幸存水手说,那船上配有佛郎机火炮。”
“这不可能!”
张居正失声道。
“朝廷严禁火器出海,佛郎机人更不会把火炮卖给海盗!”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