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2章 本分

“除非...”

朱翊钧声音发紧。

“有人私通佛郎机军官,暗中提供火炮。”

张居正脸色煞白。

“你是说...索扎?”

“或是佛郎机国内的某些势力。”

朱翊钧踱步思索。

“就像我们的严家,日本的宗麟,朝鲜的尹氏...这些权贵表面忠君,实则各怀鬼胎。”

张居正倒吸一口凉气。

“若真如此,这就不是一起意外,而是...一场阴谋。”

朱翊钧猛地站定。

“一场针对大明变法的国际阴谋!各国保守势力联手,欲借海上冲突逼迫皇上放弃新政!”

雨点开始噼啪打在窗纸上,如同无数细小的暗器。

张居正沉默良久,突然苦笑。

“朱大人,你我可能已陷入死局。若佛郎机人联合倭寇、朝鲜同时发难,皇上为平息事态,必会...”

“张阁老,你我心知肚明,这批货若不能按时交付,我们怕是连诏狱的门槛都摸不着,直接就得去见阎王。”

朱翊钧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张居正背沉默片刻,才缓缓转身,那张平日里总是从容淡定的脸上此刻也浮现出凝重。

“朱大人,你以为老夫不明白?”

张居正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严嵩父子已经布下天罗地网,这批货就是他们的诱饵。”

朱翊钧眼中带着狠厉。

“所以我们必须快!走陆路,让俞大猷分出一支船队护送,至少到琼州以南。水路太危险,严世蕃的眼线遍布各大码头。”

“明日就起运。”

张居正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封早已准备好的文书。

“我已拟好兵部调令,俞大猷那边不会有问题。”

朱翊钧刚要开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两人同时警觉地望向门口,只见张居正的心腹张诚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

“老爷!朱大人!大事不好!”

张诚气喘吁吁地跪倒在地。

“刚接到急报,朝鲜使团商队在长白山遇袭,死十一人,行凶者...行凶者据说是蓟辽总督杨博的家丁!”

“什么?”

朱翊钧脸色骤变,一把夺过张诚手中的密信,借着月光快速浏览。

他的手指微微发抖。

“朝鲜国主已经三日不食,等待朝廷回音...”

张居正接过密信,目光如电般扫过,随即冷笑一声。

“杨博的家丁?笑话!杨博虽创立家丁军,但他何时成了严嵩的走狗?”

朱翊钧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

“严嵩这是要一箭双雕!既打击我们在朝鲜的商路,又嫁祸给杨博!”

他猛地抬头。

“张阁老,朝鲜那边比我们晚两天出事,因为事发在长白山...严家这是全线出击啊!”

张居正将密信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更糟的是,朝鲜国主没有实权,实权在尹元衡手中。东人党再一拱火...”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不言自明。

“尹元衡...”

朱翊钧眯起眼睛。

“还有日本的大友宗麟,他们是不是也...”

张居正长叹一声。

“老夫也刚想明白。朝鲜的尹元衡、东人党,日本的大友宗麟,都是依托海商财力。

那个葡萄牙人索扎,恐怕也是同一路数。

严家与他们,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院中一时陷入沉默,只有夜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

朱翊钧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这不是普通的朝廷倾轧,而是一场涉及多国的庞大阴谋。

“张阁老。”

朱翊钧突然开口,声音异常冷静。

“我想派人去佛郎机国看看。”

张居正挑眉。

“哦?”

“看看他们如何立国,如何理政。”

朱翊钧眼中带着思索的光芒。

“佛郎机人行事无法无天,与我大明格格不入。但他们的海商势力却能跨越万里,影响多国朝政...这背后必有原因。”

张居正深深看了朱翊钧一眼,目光中竟带着几分欣赏。

“朱大人果然见识不凡。老夫正有此意。”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名单。

“这是我暗中物色的几个懂佛郎机语的士子,可以派他们以商队名义前往。”

朱翊钧接过名单,心中暗惊于张居正的深谋远虑。

这位看似保守的阁老,竟比他想象中更加开明。

“张阁老。”

朱翊钧突然压低声音。

“您是否想过,为何我大明与这些海商势力总是水火不容?”

张居正目光一凝。

“朱大人有何高见?”

“不是简单的利益之争。”

朱翊钧摇头。

“而是底层逻辑的根本不同。我在历港亲眼所见,那些海商奉行的是暴力至上的法则,而我大明讲的是民本思想...我们排斥他们,不是因为他们野蛮,而是害怕被这种法则颠覆。”

张居正眼中带着震惊,随即陷入沉思。良久,他才缓缓道。

“朱大人此言...发人深省。但正因如此,我们更不能简单排斥,而是要因势利导,让其为我所用。”

朱翊钧点头,心中对张居正的敬佩又深了一层。

这位阁老不仅看透了问题本质,还想到了解决之道。

“时间紧迫。

“张居正突然正色道。

“我们分头行动。我去安排俞大猷的船队,朱大人负责车马。。”

朱翊钧拱手。

“明白。另外,关于朝鲜之事...”

“先按兵不动。”

张居正冷笑。

“严嵩想借杨博挑起朝野动荡,我们偏不如他的意。等货物安全送达,再慢慢跟他算这笔账!”

朱翊钧刚要离开,突然又转身。

“张阁老,葡萄牙那边...您觉得索扎这样的势力,在他们国内是什么地位?”

张居正眯起眼睛。

“据我所知,葡萄牙国王塞巴斯蒂昂一世年幼,由红衣主教恩里克摄政。此人野心勃勃,推动殖民扩张...索扎这样的外派势力,恐怕早已成为国中之国。”

朱翊钧心头一震,这不正是他最担心的情况吗?——这些跨国势力已经脱离了宗主国控制,成为独立的超级力量,推动着一波又一波的全球化浪潮。

“张大人,您看那银杏,年年落叶,来年又发新芽。”

朱翊钧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有力。

“大明如今也需要这样一场脱胎换骨的变革。”

张居正站在案几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份奏折的边缘。

“朱大人,变法之事...”

张居正叹了口气。

“严嵩父子把持朝政多年,党羽遍布天下。如今我们查封书院、整顿吏治已经引起轩然大波,若再进一步...”

朱翊钧猛地转身,眼中带着锐利的光芒。

“张大人是怕了?”

“怕?”

张居正苦笑一声,手指在案几上敲击了两下。

“我张居正若是怕,当初就不会站在你这一边。只是...”

“只是什么?”

朱翊钧步步紧逼。

“张大人莫非还认为,靠那些仁义道德的说教就能让严嵩父子乖乖交出权柄?”

窗外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吹得窗棂咯咯作响。

张居正沉默片刻,终于开口。

“朱大人去过历港、月港,见过倭寇横行,海疆不宁。我虽未亲临,却也听闻那些倭寇凶残成性...”

“纸上得来终觉浅。”

朱翊钧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拍在案上。

“严世蕃已经秘密联络倭寇首领汪直,准备在沿海制造事端。张大人以为,他们这是要与我们讲道理吗?”

张居正脸色骤变,急忙展开密信细看。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这...这不可能...”

“张大人!”

朱翊钧突然提高声音。

“事到如今,您还不明白吗?严家下一步必会利用邦交倒逼朝廷,同时用倭寇暴力终结变法!”

张居正颓然坐倒在太师椅上,官帽歪斜也浑然不觉。

他喃喃道。

“若真如此...大明危矣...”

朱翊钧走近几步,俯身盯着张居正的眼睛。

“严嵩身为首辅,倒逼朝廷易如反掌。但用倭寇来终结变法...”

他直起身,右手按在腰间佩剑上。

“我的火枪火炮不会答应。”

房间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铜壶滴漏的水声滴答作响。

良久,张居正缓缓抬头。

“朱大人,您说...变法还能继续吗?”

朱翊钧眼中精光一闪,知道这是张居正在试探自己的决心。

他不动声色地反问。

“张大人以为呢?”

张居正苦笑一声,明白朱翊钧这是在逼自己表态。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拍案而起。

“罢了!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我张居正岂是畏首畏尾之人!”

朱翊钧嘴角微微上扬。

“哦?”

“变法的步子不能停!”

张居正声音铿锵有力,眼中带着决绝的光芒。

“越是犹豫,他们就越得寸进尺。你我已得罪这些人,早晚是个死字,不如干到底!”

朱翊钧大笑三声,拱手道。

“张大人果然是大明脊梁!这份胆识,朱某佩服!”

张居正摇摇头,苦笑道。

“朱大人莫要取笑。我只是想明白了,若不干,大明还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呢...”

“好!”

朱翊钧一击掌。

“有张大人这番话,朱某心中大定。外界的狂风暴雨,且由它去!任凭风吹浪打,我自闲庭信步!”

张居正神色稍霁,问道。

“朱大人有何具体打算?”

朱翊钧走到案前,取出一卷图纸展开。

“我已请何心隐编了一套蒙书,准备接管张大人封掉的一百二十家书院。此外...”

他指向图纸上一处标记。

“丝绸交易栈已经顶在华亭,严家想从商贸上卡我们脖子,没那么容易。”

张居正凑近细看,点头道。

“朱大人深谋远虑。不过,变法最根本的还是土地问题...”

“正是!”

朱翊钧眼中精光闪烁。

“释放出来的契奴应该计口授田。田地可以从皇庄出,藩王兼并的,一律退还!”

张居正倒吸一口凉气。

“藩王俸禄田也要动?这...”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朱翊钧斩钉截铁。

“藩王本身的俸禄田也要削减。至于缙绅投献田里那些被兼并掉的,更应该退还。若已绝户,就计口授给无地的契奴。”

张居正沉思片刻,忽然拍案道。

“可行!明日我便请张子文用巡抚衙门名义下一道明令,朱大人再用钦命督办学案身份附署,由不得他们不去!”

朱翊钧满意地点头。

“等清理完了,就照我说的章程先办。办不成再说!”

二人相视一笑,竟有种惺惺相惜之感。

次日清晨,杭州府衙内人头攒动。

朱翊钧、张居正与刚刚赶到的胡宗宪三人端坐正堂,下方是两省各级官员。

胡宗宪一身戎装,腰间佩剑,不怒自威。

他环视众人,沉声道。

“今日召集诸位,是为清理投献田一事。此事关乎国本,望诸位同心协力。”

张居正起身,展开一道公文。

“这是巡抚衙门的明令,由本官与朱大人共同签署。各府县务必在十日内完成清查造册,不得有误!”

官员们面面相觑,有人欲言又止。

朱翊钧冷冷扫视一圈,手按在腰间火铳上。

“有异议者,现在可以站出来。”

堂下一片死寂。

胡宗宪适时开口。

“本督坐镇在此,诸位但放宽心办事。若有阻挠者...”

他拍了拍腰间宝剑。

“军法从事!”

有了胡宗宪的威慑,严家在四省的残余势力只得俯首听命。

张翰、刘应节等老成持重的官员很快吩咐属官,将任务分解到各府县。

会后,朱翊钧找到正在偏厅等候的何心隐。

这位大儒一身布衣,却气度不凡。

“何先生,有劳了。”

朱翊钧拱手道。

“请与李贽、吕坤二位先生配合,带着府县学士们,随官府衙役一同下乡清查,随时登记造册。”

何心隐淡然一笑。

“朱大人放心。教化百姓,本是我等本分。”

朱翊钧又转向一旁的亲兵队长。

“火枪队每日在杭州城内巡逻,务必让百姓看到我们的实力!”

“遵命!”

亲兵队长抱拳领命。

“属下已安排五门铁菩萨火炮在城头展示,比佛郎机炮还要威风!”

朱翊钧满意地点头。

他知道,在这乱世中,武力才是最有力的语言。

接下来的日子里,一千二百名火枪队每天在杭州城内巡逻,整齐的步伐和锃亮的火枪惹得士民们时时欢笑围观。

市井间很快流传开各种传言。